香港有个许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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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 Ann Hui

中国的南方有座繁华都市,它素有“东方之珠”的美誉,那个弹丸之地产生了无数的银幕传奇,在它的电影工业繁盛时期也有人称之为“东方好莱坞”。

我们都知道,它的名字叫香港。

我至今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可是它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已记不清将多少青春时光挥洒在录像厅里,对我这样自小内向的孩子来说,港片竟是陪伴成长的最亲密的伙伴。

可是在录像厅里看不到许鞍华的电影。

我的一个影评人朋友也深有同感。她收到《许鞍华说许鞍华》这本书时,说自己其实有大部分许鞍华电影未曾观摩,漏看名单之长说出去“会被人鄙视得无地自容”。原因经分析再简单不过,在我们大量看港片的录像厅时代,许鞍华那些电影,如《客途秋恨》、《女人,四十》之类根本入不了盗版音像商和录像厅老板的 “法眼”。寂寞的少男少女那会只知道热闹缤纷的“徐克作品”,甚至也曾偶遇王家卫明星满天飞的《东邪西毒》,就是极少见识许鞍华。

许鞍华的不受欢迎,略见一斑。

我也记不起最早接触许鞍华电影是哪一部哪一年,但终身难忘的是在大学时邂逅《半生缘》,初见即如遇知音,自此难分难舍,不但张爱玲的原著成为我的枕边书,许鞍华改编的同名电影也不知重看了多少回。说来奇怪,只要把碟片放进电脑,看到开场曼桢与世钧擦肩而过的几个片段,听到那充满感喟的旁白,则每每被击中心弦,不能自拔,许鞍华的电影,就是有这般的神奇。后来想想,重看次数唯一超过《半生缘》的,大概只有周星驰的《大话西游》。

大学时又看过《千言万语》,当时年少无知,完全不能欣赏那种写实手法,亦无法领会其中深意,偏VCD效果又差,许鞍华更在多线倒叙结构中加插街头剧,我实在无法消受。后来此片得了金马奖,我犹自忿忿不平。——十年后,我再次淘到DVD版,重看后被震撼得难以自已,犹如醍醐灌顶,当下幡然悔悟。

《千言万语》之后,我又陆续追看了许鞍华的《幽灵人间》、《男人四十》、《玉观音》、《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新世纪的许鞍华一如既往,在商业与文艺之间左右徘徊,作品素质起伏不定,其中多半不能令我完全满意;而我也从本科读到了研究生,甚至参加了工作,混迹出版业经年。

到了2008年,在一个冬天的深夜,我独自看完了《天水围的日与夜》,一个平淡日常的人情小品,竟把我感动得泪流不止。那一刻我感到,许鞍华洗尽铅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作者。

差不多就在重看《千言万语》的前后,我正立誓要重新策划一套电影书,四下搜索,发现香港有本《许鞍华说许鞍华》。以我多年来对许鞍华的好感,这本书顺理成章列入计划中。我较为顺利地与本书编者邝保威先生(他绝对是一个博学多识的影痴)取得了联系,感谢邝先生的信任,我们很快达成简体版出版协议。经过数月编辑加工,如今这本书已经问世,如释重负之余,我也深怀一种愿望,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通过这本书,认识到许鞍华及其电影的价值。

和许鞍华作品多采用朴素的写实手法一样,在这本书中,许鞍华所袒露的,也完全是真实、诚恳、率性的许鞍华。——这和市面上绝大多数抬高自己、打压别人的口述作品背道而驰,许鞍华绝不美化自己,这本书所集中表达的恰是她对自己的不满。通篇看下来,许鞍华对自己的检讨比比皆是:头四部戏评论与票房都算成功,她却“感觉不停地drop”,《倾城之恋》“当然失败啦”,《书剑恩仇录》“很stupid”,“同时代脱节”,《客途秋恨》“拍得很粗”,“风格不够稳定”,《极道追踪》“没精打采,有气无力”,连公认的代表作《女人,四十》,她也觉得多处“不理想”……“有缺陷”、“不好”、“差”,是她评述自己作品常用的字眼。

谦逊如此,对照当今无数导演为了票房不惜牛皮吹破天,许鞍华的自我批判不啻是很傻很天真了。

许鞍华的可贵与可爱不止于此。她既知道作品不如意,也会率直地甚至点名道姓地归责于剧本不好、演员不好、美术不好、制片不好,等等,但不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往往归根究底,她都会把责任一肩挑,怪只怪自己不会沟通,不够坚持,诸如此类。比如《客途秋恨》里的陆小芬、《极道追踪》里的刘德华和《幽灵人间》里的舒淇,她都觉得不在状态,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说到底是自己没有及时纠正演员的表演,只好勉强接受了事。这让我们发现,原来她是个经常拉不下脸面的人,作为导演这无疑是种性格缺陷,却也让人更多地感受到她苛责于己的担当一面。

的确,如黄碧云所说,“许鞍华的电影不能逐一看,逐一看都有缺点”。但事实上人无完人,片无完片,即便许鞍华的作品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她的成就也已经足以赢得世人的敬重。别忘了,黄碧云的评价是正是基于一种由衷的赞扬,因为“整体看,就会看到她的追求”。在人们将许鞍华与徐克、王家卫、杜琪峰等导演相提并论的时候,总是说她缺乏个人鲜明的语言风格,可是放眼整个华语影坛,又有几人能像她那样,将对社会现实和女性命运的思索与关切贯彻始终呢?

又或者有论曰许鞍华在不同类型间辗转摇摆,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想拍的电影。80年代初她看到侯孝贤、杨德昌等台湾导演的新电影作品,怦然心动,暗自以之为榜样,但受制于香港影坛的商业体制,她长期未能如愿,唯有将女性特有的敏锐触感、生命体验和社会观感注入到每一部电影中去。像《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书剑恩仇录》等均属典型的商业题材,但又都绝非以暴力取胜的俗品,影片所传达的飘零不安的无奈感与深刻的悲哀,毫无疑问有其迫切的现实诉求。也就是说,即便拍商业片,她也比其他导演来得更有深度和韵味。至于《女人,四十》、《男人四十》、《千言万语》和《天水围的日与夜》、《天水围的夜与雾》等文艺作品,人文内涵之丰厚更是不在话下。反过来看,她跨越类型的努力,又何尝不是她灵活变通、勇于挑战自我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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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 Ann Hui

拍戏三十余年,许鞍华正如她自己所言像赌徒一样不肯离台,其间票房有得有失,评论有赞有弹,但始终心醉神迷,不曾离开。纵观她的创作生涯,我们看到了她的不自由,也看到了她在严峻残酷的商业环境中的艰难求索。到了《天水围的日与夜》,她终于找到了一种从容自如的表达方式,此片的极简主义形式与自然深沉的悲悯内涵,浑然天成地完美结合,凝成一股真诚强大的感染力,征服了万千观众和金像奖评委。也许是历经漫长的探索之路,许鞍华已豁然开朗,也许是投资的松绑,反而让她放开手脚,找到真我,无论如何,年逾六旬的许鞍华,以她的执著实现了人生的飞跃,已然达至炉火纯青之境界。

我执意推出《许鞍华说许鞍华》这本书,内心最强烈的动力,也正是为了向她的这种执著致敬。

现在书已和读者诸君见面,我却尚有一个俗气的遗憾,那便是到现在也无缘和许鞍华见上一面。我在蔡明亮的《河流》里看到她和小康(李康生)抽烟聊天,在黄真真的纪录片《女人那话儿》中看到她大谈女人和性,在《戏王之王》和《岁月神偷》中看到她演警官和小学老师,银幕上她的永远那么亲切、风趣、率真,可惜我就是还没有荣幸在生活中一睹她的风采。我距离她最近的一次,是2005年到《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剧组驻地给焦雄屏送《映像中国》样书。我预备了兴奋地去找导演签名,无奈焦老师说导演拍戏辛苦,正在休息不便打搅,我只好悻悻作罢。

以上便是我个人以为的和许鞍华有关的不得不说的全部故事,我相信许鞍华会如黄碧云所说用一生拍电影,只要她一直拍下去,作为影迷,我们和她的缘分就会继续。

继续坚持,许鞍华。

黄文杰

复旦大学出版社副编审,曾在《电影艺术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等学术期刊发表多篇电影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