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还未被电影感动时,已等不及为自己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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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自问,当我们谈论《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这部电影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

首 先,这部片子在内地的高票房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尽管在内地,票房已经不能作为衡量一部电影优劣的标准)。除了趋之若鹜的剧中主创的庞大粉丝群体之外, 这部电影注定将赚尽一大批朝九晚五族的眼泪。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抱着“青春已死”的治丧心态去看电影,正如片名提示的那样:“青春已逝”。中国人一直有一个 约定俗成的美德,那就是对于“死者”,我们往往既往不咎,从宽处理。可以想象,当一个个被生活的重压消磨到几无脾气可言的70后,80后一想到“那时我们 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谁还计较自己当年在大学课堂上看的是不是“《读者》”呢?

现实如此冰冷残酷,生活如同沙漠行舟,一旦抓到摇摇欲坠的打着青春口号的旗帜,必然冲上去拥抱亲吻,热泪盈眶一番,哪怕这枚旗帜做的多么幼稚失真,甚至一点都担当不起青春的高度,都无所谓。正如某部小说里写的,“我们只想找个地方哭一哭罢了”。

显 然,黑灯瞎火的电影院是自我催眠和宣泄的极佳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电影不过是一个记忆的触媒,(由于剧作的苍白)甚至连一张记忆的“温床”都不是, 基本上从女主角在火车站拿起行李的第一场戏开始,台下的我们就已经用一种“自由联想法”把自己代入了,后面的戏已经不重要,因为自我的记忆已经启动了“闪 回”的模式——我们等不及被电影里的人物打动时,早就已经先被自己打动了。

这可能是目前大多数“青春片”的贩卖模式,也是它市场成功的卖 点。之前风靡两岸三地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就一度带来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沈佳宜”的回忆风潮。心理学上对此有一个解释:“移情”。从电影的 角度,这种“移情”不单单可以具体联系到个人的经历,某个对象,也可以虚化到一个个抽象的符号性名词:青春、热血、梦想,诸如此类。所以说,但凡有过大 学,出国,毕业,工作,爱情等人生经验的人都会忍不住自我植入,即便“不走寻常路”者,也难敌电影一百二十分钟后年华老去的现实,面对银幕上一颗颗荷尔蒙 四溢的“青春无悔”的催泪弹,点“赞”都来不及,谁还忍心冷眼相对呢。

作为“青春片”的一大杀手锏,“移情”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营销手段 原本无可厚非,是人之常情。至于每个人心中的究竟是“米兰”、“沈佳宜”还是“郑微”,实则也无高低美丑之分。从这个角度来说,《致青春》无疑是成功的, 它让观众们甘愿“自我消费”一把,或许还有人会感谢它让我们重新做回了一次人生的主角,被“青春撞了一下老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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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因此就将这部电影归为一部“好电影”,那还真是一桩“美丽的误会”。

如 上述所言,观众对于电影的陶醉无非是出于一种怜香惜玉的同理心,但有必要搞清楚的是,这种自我耽溺式的“赞美”归根结底和这部电影并无关系,更不能因此就 为电影的艺术性加分。而且,由于内地类似青春题材电影的贫瘠,这种“自我买单”的行为得了一次便宜可行,但并不能一劳永逸。如果电影作为一种创造性的作 品,其本身在艺术上“乏善可陈”,仅靠的是观众的经验“脑补”,那观众也终将有掏空自己的时候。就好像剥洋葱一样,一片片剥尽后发现并没有一个“内核”, 而泪流满面也不过纯粹是一场缺乏自我意识的生理反应。

所以,单从电影的角度分析,这部片子不论从剧本创作或是风格手法都有太多问题。

赵薇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她拍这部电影是有“野心”的,从现有的呈现来看,我表示“不能同意更多”,只不过还想补充一句: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从剧本的角 度,《致青春》显然不想局限在男女主人公的恋爱线索里,而是力图描绘一个时代的青春群像。但是在每个人物角色的塑造上,几乎都只停留在脸谱化和符号化的表 象,就好像贴满宿舍的海报一样,呈现的是一个“做旧”(做作)的青春,而不是“怀旧”(情怀)的青春。以一曲山羊皮的《So young》为例,在片中三番四次的出现几乎只为抒情而抒情。形同“女神”的女二号除了在片中有一句台词说:“我和我男朋友都很迷恋山羊皮。”以及最后死 于看山羊皮的演唱会这一情节设置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和“山羊皮”的关联。这里需要澄清的是,这一诟病和选取山羊皮这一乐队没有关系,这不是一种审美上的 批评,换句话说,即便编剧上选取了“周杰伦”也有同样的问题(当然,按照剧中琼瑶式的角色或许选“邓丽君”更贴切):人物特征浮于表面,剧中的青春无一例 外都是“喊”出来的。

当然,人物方面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朱小北痛砸超市的那场戏诚然是一种青春的写照:少年玻璃般的自尊心被侮辱后喷张的 反叛与愤怒;张开最后在墓前的手持满天星的告白也有一种青春的特征:一种游走在绚烂背后沉默的凝视。只可惜,这些段落单独来看可视为亮点,但是摆到整个一 百二十分钟里,彻底被一种混乱的叙事消解,各种人物在命运发展的重要节点上不是蜻蜓点水就是沦为陈词滥调,编剧李樯原本令人称赞的细致老道的文笔似乎并没 有起到正确的作用,比如“怀揣赃物的窃贼”这样文艺的独白其实并不适合张开这样的人物,跟别提朱小北和姐姐之间有一段“我不怕别人看不起”之类的对话,像 极了中小学生的励志对白。赵又廷饰演的男一号“一种表情”坚持走完了全剧,而背负了沉重伦理包袱的男二号(韩庚饰)则成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打酱油角色。

当 然,作为本片最大亮点的女主角,最大的问题同样也出在她身上。前后的反差像是从两部片子里走出来的女主角:敢爱敢恨的“小燕子”校园版和自我放逐的“于 红”山寨版。其实,如果赵薇一直忠于自我的表达,重塑一个小燕子也无伤大雅。只不过,最后却硬要把“小情小爱”上升到“祖国,山川,河流”的高度,实在难 免一种揠苗助长的脱节感。更何况,整部戏从一开始那个莫名其妙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梦境开始,就已经奠定了整个大时代背景的缺席。整部戏看完之后,你根 本拿捏不到它的年代气质,既没有再现80年代在社运背景下理想主义的激情;也没有还原90年代在一种破灭后的现实主义的物质与无情。除了片尾出现的03年 山羊皮演唱会这个具体的时间点之外,整个时代面目模糊不堪,格局小到几乎只停留在校园里(外)的青春偶像剧里了。网上有一句吐槽是:60后的编剧和一个 70后的导演改编了80后的原作,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失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一批影迷是冲着“李樯”的名字去的电影院,那么真的是 预判失误。不要指望可以看到《孔雀》里那种在自行车上挂着破漏的蓝色降落伞,迎风游走的青春味道,或是成年的女孩捡西红柿时埋头流泪的难言苦楚。在这部电 影里,李樯的作用可能只是一首“青春主题曲”的词作者,或是在剧本的字里行间增添一些不合时宜的文艺和咬文嚼字的幽默,但最终,他面对陌生经验的水土不服 仍然暴露了他的黔驴技穷。通篇都是编剧和导演的各种拿来主义,而最终,编剧的气质显然拗不过导演的气质,导演的气质败在了她初出茅庐被高估的野心。

回 到最初的问题,谈及“青春”电影,我们究竟应该谈论什么?褪去个人情感这层“皇帝的新衣”,我们不应该只是满足于一种简单的,甚至形同虚设的经验,一种感 观上的隔靴搔痒。如果只是如此,那还不如回家看自己年轻时的日记来的干脆。对于我个人而言,加斯.范.桑特的《大象》、库布里克的《发条橙》、杨德昌的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麻将》、侯孝贤的《恋恋风尘》索菲亚·科波拉的《处女自杀》,以及其他诸如《几近成名》、《死亡诗社》、《朱诺》、比较新的诸 如日本的《苦役列车》、《听说桐岛要退部》等等,都有一种特定青春的切面,内地第六代里也曾经不乏青春题材的佳作。这些电影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时代背景和 文化语境,也不论大众小众,却有可以赋予观众一种“建设性”的意义,值得探究和注视。这种意义可以是平实的,也可以是离奇的,但一定不是粗暴地从观众这里 的索取和消费。它应该能为“青春”这个词注入更丰富的意涵,更开阔的语境,而不是把它埋在那一块狭隘的记忆泥潭里。

【原载于 东方早报2013年5月3日 文化评介版】

沈祎

原《东方早报》文化记者,影评人,同时活跃在诗歌、摄影以及艺术策展等领域。电影《少女哪吒》联合制片人、艺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