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台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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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大玩偶》(The Sandwich Man, 1983)

10/20,周三

UA(美联航)航班,东京成田机场转机,漂洋过海,跋涉十几小时,自芝加哥落脚台湾,桃园机场。
飞机上,前座一位日裔女士甚蛮,座椅大幅度后靠过来,交涉未果,无法使用电脑,故再读王尔德《快乐王子》和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爱不释手。

抵台时天色已晚,台风将至,雨丝弥漫。中研院请一位司机师傅来接机。司机先生清瘦,年在五十上下,苗栗客家人,祖籍广东。夜雨中穿行,自桃园至中研院所在的南港。

闲谈。每次在台湾被问及身份,都要费一番功夫解释:本来自大陆,又自米国飞来。不免谈及两岸历史和现状。岛上多数客家人汉族情结较深(当年为扶明反清力量骨干),承认政府不同,亦承认同在“中华民族”名下。如今大陆的急功近利、礼崩乐坏,似1980年代的台湾,经济起飞后,价值底线的备受挑战和摧残。戒急戒躁,重建道德规范,及提升民众民主和维权意识。

终于落脚在中央研究院活动中心旅馆。院落幽深,适宜专心学术。

10/21,周四

时差缘故,一早醒来,才四点多。再无睡意,继续看杨德昌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写将要在“新电影研讨会”上present的论文。发现电影中小医生(施明扬饰)办公室的绿色罩子台灯,art deco风格,与我桌上的似孪生姊妹,奇妙的世界。1960(故事发生时),1991(影片拍摄时),2010(我在此时),电影内外,时空交叠。忍不住拍照留下这一瞬间。

窗外绵延的雨声。雨鸣院更幽。
七点去楼下餐厅早餐。精致的清粥小菜。圆胖可爱的本省老板娘令人想起郑芬芬电影《听说》里的妈妈。只是这位更不苟言笑些。

无论顾客多少,电视永远开着。如今是灾难新闻:台风过境引发洪水;暴雨导致苏花公路山体滑坡,数十位大陆游客失踪……

中研院活动中心地下室有“四方溪”书店,午饭后小逛,获书三本:彭小妍《海上说情欲——从张资平到刘呐鸥》,孔在斋《顾曲集:京剧名伶艺术谭》,北岛《城门开》。蓝博洲新书,考虑是否要买,若见《幌马车之歌》定买一本。关于日据时代台湾生活史的书近来多有出版。柜台上陈列刘同学两书,应“炸药奖”的景。

这一日藏身旅馆房间写论文,从白昼写到深夜,又从夜晚写到天明。

10/22,周五

昨夜通宵未眠,写完9页的论文。腰酸背痛。
台风过后,艳阳与云嬉戏,此消彼长。秋日和暖。

下午present,效果尚可(尽管仍在初步阶段,很多需完善之处)。关于台湾电影声音的话题,引起许多讨论,看来要继续研究下去。有位林书怡女士说对我讲的话题颇有兴趣。她是台湾女性影展选片人,我问有无放映过大陆作品,她说多年前有李红记录片《回到凤凰桥》。以后可向她多推荐大陆女性电影。

晚上主办方放映《儿子的大玩偶》,万仁导演来座谈。是位有想法、有意思的人物,强调人(和某种文化)要自尊和自信,才会宽容。侯孝贤《儿子大玩偶》中的一岁男孩,是侯孝贤的儿子,如今已28岁了。

曾壮祥《小琪的那顶帽子》和万仁《苹果的滋味》部分,皆有可圈可点之处。对于后者当年遭遇电检压力(“有损本国及国民形象”段落),万仁详尽解释。廖庆松在张靓蓓著《电影灵魂深度的沟通者——廖庆松》中也谈及这段风波。幸好廖为剪接高手,轻轻一动(剪掉一个贫民窟的俯拍全景镜头),既照顾了审查者面子,又不伤及影片骨肉,双方都有了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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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5年前,紫藤廬老宅為日據時期台灣總督府的高級官舍,後為公家宿舍,直到50年代後漸漸轉變為自由主義學者的聚會場所。在1981年轉闢為茶館。

10/23,周六

“台湾新电影”研讨会第二日,听Jason McGrath(芝大学长,如今在明尼苏达大学教中国电影)、孙松荣(台南艺术大学)、谢世宗(台湾清华大学)、杨小滨(中研院文哲所)、陈儒修(政治大学)、Corrado Neri(意大利人,在法国里昂教电影)、紀一新(Robert Chi,UCLA)、Jean Ma(芝大学姐,如今在斯坦福大学教电影)等位的报告,颇有启发。

中研院文哲所的彭小妍老师很细心,因向她提及我对刘呐鸥的文学、电影评论和影片很有兴趣,她特地请助手帮我复印了她的新书Dandyism and Transcultural Modernity: The Dandy, the Flaneur, and the Translator in 1930s Shanghai, Tokyo, and Paris中一部分。因此书如今只有hardcover版本,要一百多美元一本。

彭小妍老师有种可回味的美。由内而外淡淡渗出,淡泊,柔和,不凌厉,但坚持,细心为别人着想。理想、修为、人到中年的参悟,杂糅而成。可惜尚未读过她的书,包括《超越写实》、《历史很多漏洞:从张我军到里昂》、《海上说情欲》、主编的《杨逵全集》等。

研讨会后,晚饭。之后林文淇老师提议去台大附近“紫藤庐”茶馆喝茶(日式古宅,保护未被拆,改建为人文气息浓之茶馆)。一行八人,兵分两路。Corrado、谢与我乘台大外文系教授廖咸浩老师车前去。廖老师研究以文学、文化理论为主,近年也颇多关注电影。他对冯小刚《非诚勿扰》的故作聪明多有批评,激赏张作骥作品(可惜近年的《蝴蝶》和《爸你好吗》不尽如人意,在影院看他新作《当爱来的时候》预告片,期待也不高)。

自南港入城,夜街渐繁华,路边排满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甚壮观(“双十节”才过不到两周而已)。想到八年前初来美国时,在芝加哥中国城见到此旗,感觉怪异。今微笑感慨尔。百年征战沧桑,历史弄人。

我问济南路在哪,廖老师说离此不远。我说之前遍读与杨德昌成长经历及影片有关所有资料,知济南路二段69号为其旧居,很有兴趣去探看。他说,难得对自己研究的话题如此有感情。(这也是非常独特的情感经验,只怕情绪太多而不能对所研究文本保持安全的、冷静的研究距离,如握有手术刀的医生只该将患者作为一个抽象的病体——即使那是自己的爱人——才能摒弃杂念,正常发挥,从容得到最好结果)

同来一位日本电影研究学者、密歇根大学教授,提及自己目前对两个话题甚有兴趣:一为电影院与鬼魂的关系,二为书法艺术与东亚电影的关系。众人集思广益,前者被提及的有蔡明亮的《不散》、贾樟柯的《海上传奇》(赵涛在空电影院看上官云珠演的《舞台姐妹》)等;后者,张艺谋的《英 雄》、郑文堂的《经过》(苏轼“寒食帖”)、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枫桥夜泊》诗条幅及小山老师写书法)、胡金铨一些电影片头书法题字、韩国电影《春香传》等等都为候选。后来又在网络征集影迷回应,发觉1980年代很多大陆电影中,书法元素甚重要。1980年代,为本民族文化重生、生机勃勃之时,此后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一路衰落,影响到电影中的呈现,直至今日中国商业或独立电影中传统文化精神缺席,如此苍白。

“紫藤庐”茶室,起初淡淡流着巴赫大提琴音乐,之后是古琴。此处常有古琴表演。

张泠

笔名黄小邪,美国芝加哥大学电影与媒体研究系博士,纽约州立大学Purchase分校电影系教师。研究电影声音理论、电影的跨媒介与跨文化流动、中国早期电影、台湾电影。喜阅读诗歌、小说,亦喜写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