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谈《蓝色茉莉》:‘爱发脾气的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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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茉莉》拍摄现场|©️Sony Pictures

伍迪•艾伦带着杰作惊喜回归,他将希腊悲剧成功注入某上流人士(由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自毁故事。这次对话中,他与我们谈及了怒火,宽容,以及某些男士对女权主义的忧虑。

伍迪•艾伦看上去不像一名武士。77岁的他看着就像个伍迪•艾伦手办,纤细而经典,该当好好供在手心,而非拎起搁上壁炉架。宽大的绿衬衫盖住他上身,下身着了条蓬松的便裤,裤脚卷得老高。能拿到上午时段是你的福气,他如是说道,一边比划着细小的手指——如今这岁数,到下午四点就已打起瞌睡了。他的笑容很柔和,左眼眯缝着,一只耳朵戴了助听器。世人皆知,伍迪是爱人而非斗士。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这点丝毫未变。

尽管如此,最近两位合作者的确将他比作了东瀛杀手,坚如磐石的剑客一名。在不日上映的《色衰应招男》(Fading Gigolo)中,演而优则导的约翰•特托罗出人意料让艾伦演了个老皮条客,是他首先给出这一比喻。“当然,一名武士,”特托罗耸耸肩说,“他是我见过最强悍的人物之一。”然后是主演《蓝色茉莉》的凯特•布兰切特,她逮住话头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解脱。“嘢!一位戴眼镜的小个武士。估计他会喜欢这叫法。”

他不喜欢。或者至少是,他本人并不认同。一直重复到第三遍,他才明白了我说的意思。“一名武士?”他终于有了反应。“我可不会说是武士。”他边笑边作惊骇的表情。但他们没说错。伍迪是个勇士。只是自己尚未知晓。

新片带来的头号惊喜是质量。卫报影评人彼得•布拉德肖给《蓝色茉莉》打足五颗星,称之为二十年来最好的伍迪电影。对于逐渐习惯失望的伍迪铁粉而言,与其说这部电影是那个被用烂了的词“回勇之作”,还不如直陈其为一个小奇迹。

其次是它的犀利。《午夜巴黎》,这部伍迪迄今为止的个人票房冠军,也许让你误以为晚期的伍迪就只拍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但《蓝色茉莉》是部粉碎机般的电影,一出给派克大街公主来上一记响亮耳光的希腊悲剧。

电影的点子来自宋宜,已经和伍迪一起走过16个年头的妻子。是宋向他说起一个朋友的朋友,她嫁给了一名金融家,当得知丈夫不忠且卷入庞氏骗局后,妻子爆发了。评论家早已拿麦道夫时代这一话题大炒特炒。艾伦却对此兴趣不大。

“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个,”他说道。“我从不卷入公众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当然我也投票,为喜欢的人摇旗呐喊,对公众事件感兴趣。但在创作上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如今同样如此。这次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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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茉莉》剧照|©️Sony Pictures

破产后大受打击的茉莉去了旧金山,住进领养的妹妹金洁(莎莉•霍金斯饰)的狭小公寓。厄运尚未注定。她搞砸了一份牙医前台工作,也吸引到一位衣冠楚楚的追求者(彼得•萨斯加德饰)。但在背景交代中,我们开始慢慢了解到之前悲剧的细节。同样不详的是,我们看到干着超市货架员工作的金洁,在茉莉影响下开始疏远车修工未婚夫奇力,想要换个中产阶级男人。

好吧:这算不上时事性。而且,对于外界将《蓝色茉莉》比为《欲望号街车》现代版的说法,艾伦一直持保留意见。那么也许算是公益广播?对手足同胞的警告:面临险境时,你们或许会互相夺食?(艾伦与宋宜收有两个养女,如今都是青少年。)

艾伦委婉地表示否定。“一出警世寓言?不。我只觉得对女性来说,这是种心理学上很有趣的处境。四十年前的我写不出这样的角色。那会儿的我火候还没到;而且直到变老后,我才有机会接触这类女性,因为如今住在了纽约高端住宅区。”

艾伦的职业生涯可以通过他的性别探险作划分。在他的“早期滑稽”电影里,女人是性配饰。然后是黛安•基顿、米亚•法罗阶段,一系列足以在影史最丰润、最富爱意榜单中排上号的女性角色。1992年与法罗分手后,回归俗套。情书倒退至漫画。而如今,毫无先兆地,一个杰作。

艾伦之前谈论过他对“神风特攻队女子”的喜爱,关系破裂时,她们会将你一并毁灭;茉莉的角色实质相同,却因其魅力而不让人厌恶。随着电影展开,观众期待能有更多真相披露以增加对角色的同情。可实际得到的只有更多确凿的不良证据。这是种角色研习。这也是种角色刺杀。

我表示说,很惊讶他没有更多站到从幻想世界寻求慰籍的角色立场上。“如果这么做,你就是在自找麻烦,”他说道,话语中带着关切。“这是种十分诱人的选择,我以前也在一定程度上这么做过,但代价很惨重。如果你尝试去和办公室同僚、路人、社交圈里的人一起过日子,这可能会变得残酷。”

茉莉永远都在抗议说,男人是由情感,而非冷酷现实打造的。再次地,你觉得对艾伦来说这不该是毒咒吧。但他坚定地驳斥了这种说法。“人类所作的99%决定基于情感——直觉、情绪、恐惧、冲突、未解的儿时心结。这成了压倒性的驱动元素,而非推理、理性或常识。所以世界才会处于一种如此糟糕、糟糕的境地。人际关系是艰难、残酷、痛苦的,世界正处于一种政治上可怕的境地。那是因为无论何地,情感都掌控了几乎一切。”

正是在屈服于情感后,茉莉的命运就此锁定。在戏眼的一刻,她屈服于一种“脾气”,阿伦在我们的交谈和剧本中都使用了这个词语。正是这掰断了他的宽容心。“她大可以选择离婚,原谅他,和他谈心,或是搬出这个家。但她盲目地大发雷霆,一场暴怒之下整个家都被毁了个干净。她从未停下考虑过狂怒造成的后果。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大人发脾气。开车上公路,有辆车撞到你,驾驶员出来后就是一副要把你生吞活剥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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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茉莉》拍摄现场|©️Sony Pictures

但是否有些人自毁倾向更严重?“没错,绝对如此。”为什么?“我觉得那是遗传的。或者至少是部分遗传,部分后天决定。遗传部分决定了发脾气的倾向性,然后取决于这些人各自不同的童年经历,吸收的怒气、不公、其他糟糕事或挫败感在成长时都累积到一起发挥作用。”

艾伦也许见证过这样的爆发。但他看起来永远是镇定自若的样子。没错,他总演神经兮兮的角色,但在焦虑的外表下,永远都有着清醒的头脑,强健的心脏和——照黛安•基顿的说法——“钢铁之球”。他珍视平衡,尤其是在对自己的要求上。

“我觉得他是个极度自律的人,”布兰切特在证实武士说时如此谈及。“人们说他有多放手,喜欢赋予演员自由发挥的空间,但他完全清楚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他每天吃同样的早餐,穿同样的衣服。不是说连衣服都不换洗——但他有二十件相同款式的拉夫•劳伦。”

这种高度自觉与艾伦的自谦并不矛盾。越仔细琢磨“80%的成功在于到场”这句话,生活中就越在意准时。这种脚踏实地的美德来自他父母的灌输,母亲奈蒂是个会计,父亲马丁是名雕刻师。观念灌输得如此成功,以至于才17岁,伍迪就靠给喜剧家、专栏作家源源不绝编段子,挣到了比父母二人加起来还高的工资。19岁时,他为席德•西泽工作,周薪达到1500美元。他依旧每年拍一部电影,不超时,不超支,就像钟表一样精准。(我们在巴黎初遇时,他刚拍完一部发生在里维埃拉的浪漫电影,由柯林•菲尔斯和艾玛•斯通主演。两周后我们电话交流时,电影已经初剪完成。)

这种传统主义可以吓你一跳。看他讲话,观赏旧电影,甚至是在《色衰应招男》里见他和一帮孩子打闹,都很容易让你忘记,艾伦其实是战前纽约的产物。谈话进行到某一刻时,我对茉莉依靠男人往社会阶梯上爬的举动表示了不屑。但艾伦说,女性有资格感到这是理所当然的。

“遇上可以给生活带来一些保障和喜悦的某人,我觉得这种想法合乎情理。某人可以带来比现有更好的条件——或者,在上等阶层家庭中,至少是同等条件。他们不愿屈尊下嫁。我想那肯定不会是什么激动人心的提议。”

他淡淡轻笑了声。他觉得长久以来男人的想法都很直截了当。“他们觉得更有自控力。他们会去找份工作,偷笔钱或干其他什么事来改善处境。他们并不指望依靠配偶来改善。”

“当然,现如今女权主义改变了那一切,这很伟大。但她们并未改变所有阶层或所有女性。还是有女性为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所左右。她们觉得自己会长大,会去读书,会遇见某人,然后他会接管一切。她们也许会去上班,但不会是做统领律师事务所之类的活儿——那样就没时间带孩子了。男人更习惯于自己谋生,而女人有嫁给男人,由后者在某些方面照顾她们的传统。”

那么男性对此感受如何?“我不认为男性对女权主义的发展感觉好受,”他坚定说道。“他们习惯了生长在一个女性拥有特定角色的社会,男性也有自己的角色。某些开明男子已经对此表示了欢迎、鼓励和支持。但我不太确信的是,如果深深窥入他们的内心世界,难道真就没有经过一丝挣扎才接受了女性侵入他们命定的角色?如果是在自家私密环境下问,多数男人可能会这么说:我更喜欢的模式还是,女人结了婚照顾孩子,我出去工作,公式清晰无疑。女性应该有得到一切的自由,所有那些权利都是她们应得的。这是理所当然,而非什么特权。但这是在毁灭一种更原始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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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茉莉》剧照|©️Sony Pictures

这么说社会结构是在努力挣扎以保证不落后?“的确如此。这发生得非常快。我想如果到一百年后再看,情境会美好许多。不会再有老皇历来倒退。到时候已经有女权运动可以作为参考。”

他皱了皱眉头。这不仅关乎遗传,关乎习惯,也关系到阶层。他说自己活在那种“优越环境”中,所以会比较容易接受自由主义式的观念。“我从来不用被迫去工厂上班,需要有人在家带孩子。”

同情心是恳切的。友好是真诚的。他说道,随着自己变老,同情友爱感愈发强烈。“这么多年来得以看到,人生对多数人来说是场多么艰难的挣扎,你很容易去评头论足,从事外人的角度妄作判断。但这几十年来,我对他人的缺陷和错误越来越宽容。所有人都会犯很多错误。年轻时你会这么觉得:‘嘿,这人真邪恶’,‘这人是个混蛋’、傻蛋,或者是‘他们有什么毛病啊?’然后人生路一程走来,你就会想:‘嗯,事情没那么容易。’世间有那么多的神秘、苦难和变数。人人都在那里努力做到最好。这不是桩容易活儿。”

他又露齿笑了起来,眼镜闪烁着光芒,温柔而亲切。他是真心实意的。只是没法将这份慈念与他新片的残酷无情调和到一起。但这也许是好事。等哪天艾伦把一切都理清了,也许就不会再拍电影了。我们只希望他继续紧握枪杆。甚至是,准备着宝剑出鞘。

|翻译:汽车大师 原载于《电影世界》2月号
|编辑: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