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焰火》:霓虹灯下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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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焰火》剧照

当我回想《白日焰火》时,那些色彩会变得越来越浓烈,最后熨成一幅画面,就像那副《带绿色条纹的马蒂斯夫人肖像》。刁亦男在一片苍白荒凉的外部世界中,用霓虹灯的色光勾连起人物的内心世界,那电极间的暧昧灯光在冰雪水雾中,漫射晕化为扑朔迷离的心理背景。这或许只是一次类型的移栽,但我们依旧看到了另一幅中国的图景。

随着开场士兵歌声隐没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刁亦男带来了一个当代中国的精神荒原。这是历史的化外之地,一个失去时代精神的时代。冰天雪地的北国城市,荒芜苍凉,这个褪色的世界是主人公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当下大陆的院线片所呈现的外部世界往往是由样板房和地标景观组成,如同散装罐头般用广告的精确掩盖了诗意的干涸。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被割裂了,它们提供给观众的不是某种世界的体验,而是商场橱窗间的折转。

但《白日焰火》却让外部世界成为了内心世界的外延和意象,现实主义和梦幻主义融为一体,将观众抛入这个窒息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黑、白、灰组成的幽灵国度,机械运动的工业城市、冰雪覆盖的冷漠街道、沉默迷离的滑冰场……虽然时而人群往来,但每个人始终疏离而孤独。

在这个幽灵国度的角落里,隐藏着另一个色调夸张的荒诞都市。这是城市里一个个房间组成的欲望空间,发廊、网吧、夜总会……这里登场的过客,无不处在怪异癫狂的神经质中。

然而串起这幽灵国度和荒诞都市的,是围绕着主要人物变幻的环境。刁亦男巧妙的运用霓虹灯和都市景观灯光替代了黑色电影中那盏著名的街灯。这些灯光好似同谋,悄然掩至,当你反应过来,世界已被笼罩。在一场警车内的对话中,水雾漾开霓虹灯光,映衬出红男绿女,一种暧昧不清、危险暗伏的氛围在面庞上明明灭灭。

除了灯光,声音也参与到这场密谋当中,女主角与前夫最后一面时,浴室的水滴声,既是忐忑的焦虑,也是凶杀的阴森回响。还有那摩天轮上的吱嘎声。

《白日焰火》中的摩天轮,再也不是浪漫爱情剧中圆满幸福的象征。这里的摩天轮破旧黯淡,摇摇欲坠,凛风中吱吱作响,男女主角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做着最后的危险摊牌。这暗合着弥漫整部影片的不安全感,人们无缘无故地失踪,爱情备受致命的威胁。

《白日焰火》里这个萎顿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击穿了那个近年来在中国银幕上高歌猛进的虚妄的中产世界。同样作为挑战者,刁亦男采取了与贾樟柯截然不同的手段,不是从社会人类学的意义上进行切片,而是从精神世界直接了当地揭开面具,展示那物质光环下,我们所处的这个艾略特式的贫瘠世界。

对比之下,贾樟柯采用的是一种唯物主义的方式,通过对于现实符码世界的场面调度,展现外部世界侵扰下的干涸挣扎的人心。而刁亦男则是以存在主义的触觉,由人的精神困境和挣扎去渲染外部现实。

在这个手无寸铁的世界里,欲望成为了唯一的救赎稻草。刁亦男的电影主题中,欲望是关键的一环,它是存在感的体现,是在城市中迷失的主体对于真实感的确认。正如波德莱尔写道:“夜在街上隐约蠢动,在一些人心中唤醒了生活的欲望”。《白日焰火》中,欲望落实在对真相和爱情的追寻。

影片的男女主角,在某种程度上,如同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所描绘的福克斯(狂暴迷失的灵魂)和空心人(空虚的现代人)。

女主角虽然属于特定种类的蛇蝎美人,惹人怜香惜玉,却又是致命的爱情恐怖份子。为了生存,她可以背叛、出卖和交换。她的形象从她的小腿开始,门帘下男人臃肿裤管逼近着赤裸的纤细小腿。这是《神女》里下肢哑剧的衍生。

但从身体转向面孔时,她变成了稀薄的“空心人”,她试图稀释自己的存在感,忍受生活的麻木和空洞,在孤独、被动和冷漠中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化为熨斗的蒸汽。

但男主角是个迷失的粗暴灵魂,他是马洛和斯卡德的综合体,在追寻真相上冷酷无情。他是理性的执行人,却不得不在这个声光影精心打造的非理性的世界里游荡。在这片荒原中,他的欲望让他成为炙烈的情人,渴望向世界喷射他的情感。

于是影片提供了两个出口,转身独舞的背叛,或是向世界证明的喷射。总之,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就是嘘的一声。

【原文刊于《外滩画报》】

吴觉人

网名本南丹蒂,影评人、策展人、青年电影学者、电影保护修复研究者,任职于上海电影博物馆活动部,亦担任意大利亚非学院顾问,现为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和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