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今天有没有哭”

2亲爱的

评价《亲爱的》是件矛盾的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相比挨刀子的《投名状》或反被聪明误的《武侠》,这部电影并不坏。哪怕是第一观感以及价值取向上,它也比《中国合伙人》要端正得多,应该值得推荐。

陈可辛变通求生存的功力令人刮目,作为一个纯内地化的社会问题选材,陈再次斩断了与香港电影的所有联系。田文军被骗一段,镜头扫过火车站的周遭环境,也捕捉到形形色色的底层国人。一反整体节奏,有如异端组织出现的寻子会,其实是把富人和中产阶级也拖下水了。通过这些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手段,陈可辛令他们一起出现在这个寻子打拐的现实故事当中,构建了一个银幕上的当代中国,碌碌众生相。

如果稍加注意,这些年的中国院线片热衷于抽离现实,规避风险。哪怕是一些号称接地气的青春题材,其实也都是胡编乱造。相比《失恋33天》之类卖座片的空中楼阁,《亲爱的》有真实事件改编为基础,没有了商业类型片的浮夸和不切实际,几位演员的表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明显短板。导演试图在一个法与情的纠缠当中,令当事人和观众的情感得到超越升华,不再有单纯的善恶之争,爱或者恨,人与人的情感超越了法律和血缘。

从深圳的城中村开始,田文军寻找一根红线,隔壁家寻找一只猫,引出了潜伏的寻找主题。田文军和妻子因为没有明说的原因离婚,但观众看到的是,他们被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从工作场所和居家环境可以管窥)。另一方面,失踪的孩子也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阶层鸿沟,从新兴的大城市代表深圳到落后的江苏农村,从良心觉醒的事务所律师到自保其身的农民工,他们暂且达成了来之不易的和解,收于一张大网。

然而,由于拐卖方的面目模糊,包括在李红琴身上投注的同情,《亲爱的》又很容易让一些观众左右为难,满足于奇情,满足于煽情,满足于感动。本是天经地义的打拐行动,突然变成了伦理道德的夺子大战,这是陈可辛的聪明之处,消除了黑暗、屏蔽了丑陋,但这亦是这部电影的最大软肋——居然没有一个主要或次要人物是被憎恶的。

同《中国合伙人》的视点游弋一般,《亲爱的》也完成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逆转。电影中段,第一视角从田文军变成了李红琴,最后看着,它又更像一部群像戏。如果题材更为深入一些,那么,田文军和妻子应该反过来思考为人父母的责任。寻找孩子,不如说是寻找父亲和母亲身份的意义所在,而不只是简单的寻找亲生骨肉。但陈可辛显然有着更大的野心,李红琴被处理成一个缺乏文化但又拥有母爱的人物角色,她被封建传统的生育压力所拖累,求子不得。然而,这种案例在儿童拐卖案例中显然是极其罕见的存在,并且,也拉低了整部电影的立意和调性。一个软绵绵的《亲爱的》,它要的其实还是今天你有没有哭。如果对比寻子的关键情节和李红琴独闯福利院,那么,《亲爱的》完全倾向于人物内心的情绪酝酿,制造着情感阻隔,而非打拐过程的困难重重。它没有被拍成一部特色类型片,而是一部华语专有的通俗文艺片(文艺片≠艺术片)。

大概是下三滥的煽情电影看太多了,拥护影片的观众特别害怕有人说这部电影煽情,仿佛一旦和煽情发生关系,整部电影的格调就上不去,票房也不会卖座。但说实话,这些都是杞人忧天。由于立足现实主义,《亲爱的》会揶揄叱呵公检法系统,也会关注到那些久治不愈的现代病,令中国的社会状况和政治、经济交织在一起。哪怕《亲爱的》只是引发公众对路边乞讨小孩的关注和实际行动,那么,它也超越了许多没心没肺的院线电影。并不是说,电影一定要有警醒世人的作用,兼负道德标兵。可是,歪风邪气的中国电影,确实欢迎《亲爱的》,无论你是沉溺于伤感无法自拔,还是为那些依然在寻子路上的人们而有着清醒的感动。

不出意外的话,《亲爱的》大概会成为仅次于《甜蜜蜜》,最受好评的一部陈可辛作品。做出这样的评估很简单,连《中国合伙人》都能让内地观众集体高潮,那么,《亲爱的》显然会cry me a river。

无论是黄渤的独角戏,还是赵薇的大眼睛煽情,或者是张译那无言的沉默,每个观众被击中的地方不尽相同,但相似的结果,大概是会在电影院里落泪。

这样说的原因当然不是为了鼓吹《亲爱的》有多经典,它并不是陈可辛最好的作品,只是,它出现在这个国庆档,出现在2014年的中国电影市场,那么,它是一部生逢其时的电影。

如果说,陈可辛在前作是有所投机,那么,即便这一次依然是聪明取巧,他也是站在了更妥实的地方,不仅政治正确,而且情感正确。这部电影没有呈现出《盲山》那样的压抑恐怖气氛,也没有变成《追击者》那样的快节奏电影。几乎可以说,整部电影没有一处场面跟恐怖或者阴郁沾边——除了张译讲述的吃猴脑,把普遍典型的社会问题归为了一个人的因果业报。在这种明亮氛围下,《亲爱的》让明星饰演普通人,让观众感受那些周围的事。

这一代年轻人,在他们的成长记忆中,几乎都有各种人贩子拐卖小孩的传说或流言。有些事确实有其事,有些则父母吓唬小孩的玩笑伎俩。在我的家乡泉州,作为儿童拐卖的一大流入地,它的名声不甚光彩。原因就在于此地封建思想残余势力严重,重男轻女,妇女更是被生育负担所绑架,香火不能断。如同那句“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如果没有市场,也绝不会有拐卖。《亲爱的》避开了拐卖的真实罪恶,转而选择了以亲情化解难题,稀释观众反感的社会阴暗丑恶。但现实中,人贩子是绝对不可能帮你养小孩,小孩留在身边就风险,必须赶紧脱手。

不过,小孩被拐走的事情我没见过,然而,那些因为不同原因(例如躲避计划生育政策)而寄养在农村某家的小孩倒是有好多例子,亲眼目睹。寄养三五年后,当风声过去,小孩子到了学龄,这个时候,父母的出现就会引发一场撕心裂肺的情感争夺战。不过,由于血亲压倒一切,即便收养的老人有再多不舍,他们也知道孩子不是己出,无力扭转。相反,孩子由于不谙世事,他们会表现得更加强烈的痛苦,甚至会有成长阴影。某种程度上,如果去掉拐卖这一恶名,那么,《亲爱的》其实正是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情感伤害是不可避免的存在。

所以,我不太认为,《亲爱的》的力量是来自于那些泪水,是煽情的洪流。在我看来,当黄渤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结果发现,自己反而是个输家时,他的痛苦才是更加真切的。相似的还有赵薇,当她以为终于有了赢了的希望和可能,结果她也发现,自己一直是个输家。对孩子的爱不仅捆绑了这几个人,那些离散的家庭,也捆绑了无法挽回的人生时间。这些反反复复的迂回当中,《亲爱的》正视了中国人的情感真空和道德困境,这在眼下的院线电影里是极其罕见的。好在,电影毕竟不同于现实,电影强化了情感的撕扯,激化了矛盾的冲突,而在现实中,生活自有一套应对难题的解法。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搜狐】

木卫二

专栏作家,影评人。《南方都市报》、《城市画报》等媒体供稿。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华语青年影像论坛选片人。参与编著《华语电影》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