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电影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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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ginia Woolf

《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杂志和电影诞生在同一个时代, 尽管在最初的几十年中我们并没有固定地刊登影评文章,但我们有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这篇原题为《电影与现实》(The Movies and Reality)的文章中,伍尔夫探讨了影像叙事的潜力和局限,以及文字和图像之间的对立。虽然电影有许多缺陷,但是她认为电影允许我们“在不涉其中时窥见生活的本来面目”。伍尔夫的日记表明她对这种新的艺术形式有着浓厚的兴趣,其中她多次提到自己去电影院看雷内·克莱尔(René Clair)、伍瑟沃罗德·普多夫金(Vsevolod Pudovkin)的先锋派作品。在这篇文章中,伍尔夫刻画了令人陶醉的早期电影时代。文章写于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王》(The Jazz Singer, 1927)上映的一年前, 而这部电影将会再次对这一新兴媒体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为纪念创刊一百周年,《新共和》重刊了一系列著名文章。本周的主题是“看电影”。本文最初刊登于1926年8月4日的《新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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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ginia Woolf in 1902

哲学家说,野蛮人已经从我们中间消失了,而人类文明也已经走向了强弩之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而壮志雄心早就不合时宜了。但是,他们大概忘记电影这种形式了。他们没见到20世纪的野蛮人坐下来看一场电影;也没机会亲自坐在银幕前思考一番,撇开身上华丽的外套和脚下的地毯不论,他们自己跟那些未开化的人——那些两眼放光,裸着上身,敲击着两根铁棍,陶醉于耳中叮叮当当的响声宛如倾听莫扎特乐章的人——比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但是若乍一看,电影艺术并不复杂,甚至还有些愚蠢。

当然到了电影院里,这些“铁棍”都经过了精细的打磨,其表面又被各异的特殊素材包裹起来,要精准地分辨出各种声响着实不易。被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嘈杂、喧闹和混乱的场面。我们盯着这锅大杂烩,那些支离破碎的实物和零零散散的滋味似乎要在其中沸腾起来;冷不丁地,某个庞然大物从中升起,似乎要极力超脱出这片混乱。但是若乍一看,电影艺术并不复杂,甚至还有些愚蠢。我们能在里面看到一个国王同足球队握手,看到立顿爵士的游艇,看到杰克·霍勒(Jack Horner)获得全国越野障碍赛马冠军。只要用眼睛就可以轻松惬意地很快扫过一切,而只是被愉悦感挑逗的大脑则陷于停滞,只是不费气力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在普通人的眼睛——英国人缺乏审美感的眼睛看来——这不过是一套简单的机械装置,它既照顾到自己的身体不会突然倒下,又为大脑提供玩具和糖果以使其保持平静,而大脑还能在被突然唤醒的时候如一个称职的保姆般及时作出反应。那么,在愉悦酣睡中的大脑会因为什么突然被叫醒而被求助呢? 那是当眼睛碰到困难,希望得到帮助的时候。眼睛对大脑说,“一件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我需要你。”这个时候,它们两个协同起来一起去看那个国王、那艘游艇和那匹马,而大脑就立刻反映出这些事物呈现出了单纯的现实影像所不具有的特性。在审美意义上,这些画面并非比日常的那些相似画面更加美丽,而是,我们是否可以说它更加真实(遗憾的是我们往往词不达意),或者说呈现出另一种有别于我们日常生活所察的真实?即使不在现场,即使不涉其中,我们仍能看到事物的真实样子。当我们凝神注目之时,我们似乎得以摆脱存在于现实的种种琐碎。马不会撞倒我们,国王不会抓住我们的手,浪花也不会打湿我们的脚。从这个有利层面来说,当我们看到自己同类的那些滑稽举止时,我们能从容地感受哀乐,从人的本性层面出发去理解一个人。看着船乘风破浪,我们得以全身心地去欣赏美,除此之外还会流露一种奇异的感受——无论我们关注与否,这种美将会长存,生生不息。而后我们又被告知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年以前。我们正在目睹的是一个早已堙没在浪花之下的世界。当时新娘们出现在修道院里——而现在她们已经是母亲了;当时招待员们热情洋溢——而现在她们则沉默不语;母亲们泪流满面;客人们欢聚一堂;此得彼失,尘埃落定。在所有那些无知无邪者的脚下,那场战争已悄然辟出一道天堑改变了一切。但正是因此,故事的最后,我们翩然起舞、苦心孤诣;最后,阳光普照大地、云彩掠过天际。

时间的流逝和现实引发的暗示显然带足了趣味,但是电影制作者并不满足于此。他们不愿止步于飞翔的海鸥、泰晤士河上的轮船、威尔士亲王、麦尔安德大道和皮卡迪利广场。他们希望处于一种不断发展中、转变中的状态,希冀创造出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艺术——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之内,他们显然可以更进一步。于是他们开始借助许多其他艺术形式。例如,文学就是其中之一。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小说,那些家喻户晓的主人公,那些经典的场景,似乎都被搬上了银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直截了当的呢?电影贪婪地捕食了这个不幸的猎物,在当下近乎以此为生。但结果却是两败俱伤。电影与文学这两者的结合并不自然。当眼睛和大脑妄图一起开工,它们却被眼前的景象无情地割裂开来。眼睛说:“这是安娜·卡列尼娜。”一个穿着黑色天鹅绒、戴着珍珠首饰的放荡女人来到我们面前。但是大脑说:“那不是安娜·卡列尼娜,而是维多利亚女王。”因为大脑几乎对安娜的内在精神了如指掌——她的魅力、她的激情和她的绝望。而电影所关注的只是她的牙齿、她的珍珠和她的天鹅绒。于是当“安娜爱上了沃伦斯基”——也就是说,恰巧一个园丁正在修剪草坪之时,在一间豪华书房的沙发上,那个穿黑色天鹅绒的女人投入了一个身着礼服的绅士怀中,两人旁若无人地深情长吻,袒露绵绵情意。我们就这样糟蹋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小说,以一种索然无味的贫瘠语言,以一个无知孩童的笔法潦草地涂了几笔。亲吻就是爱。摔碎的杯子就是嫉妒。笑容就是快乐。死亡就是灵车。这些东西和托尔斯泰写的小说没有半点关系。只有当我们放弃把电影和小说联系到一起时,才能偶然从某个画面(比如园丁修剪草坪)中猜得一星半点——如果单就电影这一形式来看,它究竟意图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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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1920

但是电影究竟何以为在呢?如果它不寄生于其他艺术形式之上,电影究竟该如何独立前行呢?现在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稍作推测。以《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octor Caligari, 1920)中的画面为例,一个蝌蚪形的阴影突然出现在银幕的一角。它膨胀着,颤抖着,长成一个巨型,最后复归于无。它似乎一度要化作那个疯子想象出来的某种巨大的怪物。在那个时刻,一种具体的形象似乎能比语言更有效地表现思想。那个颤抖的巨大蝌蚪似乎就是恐惧本身,而非“我害怕”这句陈述。实际上,这个阴影也是一个无意之举,但所达到的效果如同无心插柳一般。如果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一个阴影的意象比起具体的动作和话语更能表现一个男人或女人内心的恐惧,电影似乎得以为那些目前看来无法完美展现的情感创造出无数种象征物。除了以一般的形式表达外,恐惧还可以以蝌蚪的样子来呈现;它萌生、膨胀、颤抖、消失。愤怒则不只是咆哮怒骂、激烈的言辞,涨红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它可能是白纸上一条蜿蜒的黑线。安娜和沃伦斯基也不必再摆出扭曲的脸庞。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发挥——但是,我们要问,是否有一种我们能感知理解却从未言及的隐秘语言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得以亲眼所见吗?不借助于具体的词语,那些图像化的思想具备什么特性吗?思想有急有缓,有开门见山的,也有曲折婉转的。尤其是在涉及情感流露的时刻,思想具有一种影像化的力量,一种内在的需求去转移思想自身的负荷;因而,这种思想的负荷由影像承载起来,一帧一帧地呈现到观众的眼前。难以言明的是,这种思想的相似体比思想本身更美,更容易被理解,也更触手可及。众所周知,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复杂的思想观念构成了一系列意象,借助这些意象,我们反复求索才得以豁然开朗。当然,诗人创作的意象显然既不是用铜铸成的,也不是用笔画出来的。它们是千万种隐喻的凝聚,其中图像化的意象只不过是那种最显然的或处于最上方的部分。纵然,最简单的画面也极具表现力,如“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它在六月里初开(My luve’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轻快的韵律本身就像热情而又踌躇的情人的声音,混合着氤氲的气息、红色的浓艳和花瓣的柔软。这一切只有语言可以做到,而电影必须避开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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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ginia Woolf

然而,如果我们的所思所感与所见所闻联系得如此紧密,那么,那些画家和诗人无意介入的图像化情感,也许在电影里可以有所展现。极有可能的是,电影中运用的象征物将会与我们以前所见的真实事物大相径庭。将来的电影可能会是由这样一些片段,这样一些抽象化的概念构成:抽象元素,可控的、有意识的艺术理念,尽量少、但恰到好处地借助了语言和音乐来增进理解。诚然,一旦人们找到了用来表达某种思想的新象征物,电影制作者便可以尽情发挥一番。他们可以精准地还原出现实,展现出隐喻的魅力。安娜们和沃伦斯基们也因此鲜活了起来。如果电影制作者能在展现现实的同时表达出情感,带着自己的思想理念拍摄出精美的画面,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成功了。这样,当男人们把手肘支在桌上,或当女人们的手袋滑落到地上的时候,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喷薄而出的狂放奇美的思想,如同维苏威火山冒出的滚滚浓烟一样。我们将会看到这些情感相互混合、相互影响。

那些画家和诗人无意介入的图像化情感,也许在电影里可以有所展现。

我们会看到冲突带来的剧烈情感变化。最奇妙的反差可能稍纵即逝,而作家绞尽脑汁也无法表现出来。雄伟的拱门和城垛,壮丽的瀑布和喷泉,这些只在我们的梦中或昏暗的空间中一闪而过的景象,可能会被真实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没有什么幻想是虚无缥缈的。通过背景的统一,某个场景的重现,过去可以被重现,距离可以被征服,使小说脱节的鸿沟能够被弥合(例如,当托尔斯泰不得不将叙事线由列文转向安娜,以期为他的故事平添更多的痛苦而博取读者的共鸣的时候)。

现在,没人能告诉我们如何去尝试这一切,更别说获得什么成就了。在电影中的某个瞬间,当我们把街道中的色彩、声音、发生的行为组合成一个整体来看,它暗示出这会是一个由新艺术形式为人们带来感官刺激的场景,那一刻,我们大概会从这份混乱中得到一些启发。我们坐在电影院里,享受着影院精良的设施和被娴熟运用的技术,当帷幕拉开,有时我们会远远地领略到某种未知的、出乎意料的美。但那只是一瞬间罢了。而让人诧异的是——其他的艺术诞生时都是一丝不挂的,而这一最年轻的艺术确是穿戴齐全地降临于世的。当它有所表达之前,它就已经能够展现一切了。就像那个野蛮人,他在沙滩上找到的是小提琴、长笛、萨克斯、小号和名牌钢琴,而不是两根铁棍;从一开始,他就展现了无穷的活力,然而,他又丝毫不理会音乐法则,对着这一切胡乱敲击一通。

1926年8月4日

题目:The Movies and Reality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翻译:lafendan/校对:sun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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