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漫游记 ——前南斯拉夫地区旅行散记

“在南斯拉夫,如果你拿走人们的枪,他们依旧会用刀杀死彼此;如果拿走刀,他们会用牙齿咬死彼此。”(Boston Globe, Oct 28, 1991)

“不要忘记,牢记并警醒”(DO NOT FORGET, REMENBER AND WARN!)

|作者:缘松

一、

初看库斯图里察的《地下》(Underguound,1995)之时,只知它是关于前南斯拉夫的史诗电影,却不及分辨“地下”究竟在何处。直到看320分钟电视版,主人公小黑离开困居多年的地下室之时,那句“闻到多瑙河的气息了吧”,才确定是处于贝尔格莱德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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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城杜布罗夫尼克主街 | 作者拍摄

但“地下”另外的隐喻,则与库斯图里察的出生地萨拉热窝相关。上世纪末东欧剧变的十字路口,当东德、波兰、捷克等国渐次进入新时代之时,南斯拉夫地区却陷入到分裂、战争和屠杀之中。二战后最惨绝人寰的种族屠杀之一,发生在此地。现代战争史上最漫长的围城战,也发生在此地。长达三年十个月的萨拉热窝保卫战(1992.4.5-1996.2.29),其围城时间甚至还要长于二战中举世闻名的斯大林格勒、列宁格勒保卫战。《地下》就拍摄于萨拉热窝保卫战期间。片中最后一部分,当小黑指挥着自己的无名部队进行炮击时,那一幕镜头的相似程度甚至令人怀疑导演是直接剪辑自萨拉热窝保卫战的新闻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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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留在米里雅茨河北岸建筑上的弹孔 | 作者拍摄

今天萨拉热窝的街头,尤其是米里雅茨河(Miljacka River)北岸,建筑墙壁上依旧可见当时围城战中被狙击手击中留下的弹孔。而在城西机场附近的“希望隧道”(Tunnel of Hope)更与《地下》有所关联。这条在围城战中修建的800米地下隧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行,却通过运送伤员、药品、食物、可乐以及像极了库斯图里察魔幻风格的活山羊,维持着城内被困者的基本生活。西方媒体就曾以 Underground Lifeline、Sarajevos stolthet i underjorden 为题加以报道。现如今,在萨拉热窝市区的小巷之中,亦有一间仅在周末营业的地下摇滚酒吧,无论是其音乐趣味还是Underground的店名,都令人不得不想起库斯图里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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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热窝的“地下”摇滚酒吧 | 作者拍摄

萨义德曾和摄影师吉恩·莫尔合作完成《最后的天空之后》一书,书名取自当代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维什的一首诗——“在最后的国境之后/我们应当去往哪里/在最后的天空之后/鸟儿应当飞向何方”。而《地下》之名,又何尝不是“最后的天空之后”的另外一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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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媒体对萨拉热窝地下隧道的报道(一) | 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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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媒体对萨拉热窝地下隧道的报道(二) | 作者拍摄

二、

《地下》中最为经典的台词便是那句“曾经有一个国家”。曾于1991年夏秋之季在南斯拉夫游历的旅行作家 Brian Hall 也曾说过:“当我离开时,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国家。”

如今已很少有人关心和了解曾经存在的那个国家——南斯拉夫,更不用说南斯拉夫分裂之后的前南七国——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黑山、塞尔维亚、马其顿,以及尚未被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科索沃。

在地理分布而言,南斯拉夫多被认为东欧或东南欧,但率先脱离南斯拉夫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其首都卢布尔雅那和萨格勒布却在维也纳之西,克罗地亚西北侧的伊斯特拉区域,距离威尼斯不过数十公里,而达尔马提亚区域,则隔着亚得里亚海与意大利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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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墓碑Stećci与重建的波黑国会大厦 | 作者拍摄

达尔马提亚最美丽的海边城市,也是整个南斯拉夫地区最知名的旅游城市,无疑是曾与威尼斯抗衡数百年的拉古萨、今天的“君临城”——杜布罗夫尼克。由此向北出发,经重镇莫斯塔尔,则会深入波黑的山区。中国人大多知道“捷克与斯洛伐克”这一古怪的并列型国名,波黑的全称亦如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波黑的首都则是被称为“欧洲穆斯林之都”的萨拉热窝,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区域遗留的穆斯林文化不同,今天萨拉热窝依旧是欧洲穆斯林比例最高的城市,这里亦是库斯图里察的出生之地。

若由杜波罗夫尼克向东出发,经由美丽的科托尔湾,则会抵达以山为国名的黑山共和国,以及被视为南斯拉夫精神圣地的科索沃。与经济更为发达、社会更加西化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不同,越往山区则越能体会到当地的民俗文化。一路上有位于科托尔湾湖心小岛之上名为 Our lady of the Rock 的基督教教堂,有镶嵌于泽塔山谷半山石壁之上的东正教奥斯特罗戈修道院,有莫斯塔尔郊区水洞之外的伊斯兰教修道院。而一路上,田间地头零星可见中世纪巨石墓碑Stećci。数万方墓碑分布于前南斯拉地区数千处地方。曾经手足相残的波黑、克罗地亚、黑山和塞尔维亚四国此番联合申报,终于得以入选世界文化遗产。

旅行各地的心得之一是,凡是穆斯林所在之地,羊肉皆不容错过。宁夏、印度皆是如此,而南斯拉夫亦有一道传统羊肉菜肴,或许叫 Ispod peke,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这道菜的用南斯拉夫各地的语言该如何表述,就连英文翻译都有 under the lid, under the dome 多种。其做法大约是将羊肉置于圆形锅盖之下,再放入那不勒斯式的披萨烤炉之中,用炭火烤上三小时。如今这道菜肴在旅游胜地杜布罗夫尼克老城之内已经销声匿迹,当地人为了品尝这道菜肴,也需要驱车到克罗地亚和黑山的边境农家乐,而我一路寻觅,反倒是在黑山古都采蒂涅的乡间农家乐屡次看到。不要忽略山羊在南斯拉夫的地位,West Rebecca 在二战期间出版的南斯拉夫游记,就曾以《黑山羊和灰猎鹰》为题。好食之人,若仅停留在杜布罗夫尼克等沿海旅游城市,难免会误以为此地的特产仅为海鲜,但合山、海才是完整的南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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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被焚毁的波黑国会大厦 | 来自网络

在波黑、黑山和塞尔维亚三国交界之处,会经过库斯图里察为了他的新片而建造传统小镇Drvengrad。库斯图里察曾说:“我在战争中失去我的城市萨拉热窝,因此我希望能建造一座我的村庄。”所指的便是此地。

今天库斯图里察的“祖国”塞尔维亚,居于整个前南斯拉夫的最东端,所有《地下》的爱好者,都曾被片中以小号为主的民族音乐所打动。如今每年夏天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郊区举办的古察(guča)音乐节,便是全球铜管乐器的最大盛会。连猫王都曾惊叹的音乐节,在铜管爱好者心目中的地位,大约可与歌剧爱好者的圣地拜罗伊特歌剧节相媲美。

三、

相比于南斯拉夫的地理,其历史文化更为复杂。《地下》片中的隐喻,如男女主人公和配角、乃至猴子“索尼”的指涉,都与南斯拉夫地区的多种族、多语言、多文化有关,对于观影者而言不易把握。而实地旅行或有助于了解片中的部分细节。

比如当马高以武器贩子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南斯拉夫内战之时,他的交易对手曾对马高说“你在国外待太久,不懂我们的语言”,这或许隐喻着原本相似的塞克语因政治因素区分为塞族语和克族语;而马高愤怒的回应“从匈牙利人那里买吧”,也会令人联想到克罗地亚谋求独立之时从匈牙利购买军火的真实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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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被炸断的莫斯塔尔老桥 | 作者拍摄

《地下》片中的语言,就如同南斯拉夫地区及周边的诸多语言一样,已经超出了一般中文字幕处理的能力。比如在德军占领期间,女主角娜塔莉亚在舞台上用德文加以演出,而到了战后三人感慨和平之时,娜塔莉亚独自沉吟了几句俄语,陈述自己的人生梦想是去当一名莫斯科大剧院的首席女演员。而伊万在地下公路中首次遭遇的那位坐在独轮车上的少女,她的方言中,除了隐约有巧克力、可乐之外,其余完全无法分辨。

《地下》中库斯图里察曾剪辑了铁托的葬礼,载有铁托遗体的火车从卢布尔雅那一路驶往贝尔格莱德。这一素材也曾在BBC制作的纪录片《南斯拉夫之死》中作为开场,只是库斯图里察刻意在画面之间添加了卢布尔雅那、萨格勒布和贝尔格莱德的全屏字幕,似在暗示电影拍摄时三者的分裂。多数人都会将铁托的死亡视为南斯拉夫走向分裂的序曲,值得回味的是,电影中贯穿整个葬礼画面的背景音乐,导演选择的是二战中流行的德国反战歌曲《莉莉玛莲》,而此前当马高挥舞旗帜,高呼“解放了”之时,背景音乐则是对于东欧人有特殊意义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来自新大陆》。

但无论是二战的胜利还是冷战的终结,都未给南斯拉夫带来“新大陆”,马高在南斯拉夫内战中被弟弟殴打致死前的遗言说:“战争不是战争,直到弟弟杀死哥哥”,也呼应了导演将战后这一部分题名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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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后的莫斯塔尔老桥 | 作者拍摄

而这仅仅只是这片土地漫长历史的一小段。《地下》的开场,库斯图里察以清晰的镜头明确将1941年4月6日德军入侵南斯拉夫作为电影的开端。这种“截断众流”的叙事背后,有着更为悠久的南斯拉夫历史。巴尔干半岛诸国,其历史都能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克罗地亚的第二大城市斯普利特,仍旧留有一座三世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为退休生活而建造的宫殿,它被誉为意大利之外保存最为完善的罗马宫殿;而居于罗马—拜占庭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中间之地,巴尔干半岛更可见东西方各种文化相遇、碰撞、融合、撕裂的痕迹。萨拉热窝被称为欧洲的耶路撒冷,即指其在市区五百米内便可见基督教、东正教、犹太教和清真寺和平共处。但在南斯拉夫内战之时,多元文化带来的则是无休止的彼此厮杀。库斯图里察在《地下》中借法国黑人雇佣兵之口说:“克罗地亚人杀塞尔维亚人,塞尔维亚人杀克罗地亚人。”而类似的话语,在当时的媒体中曾有更为尖锐的表述:“在南斯拉夫,如果你拿走人们的枪,他们依旧会用刀杀死彼此;如果拿走刀,他们会用牙齿咬死彼此。”(Boston Globe, Oct 28, 1991)

如今在前南斯拉夫地区旅行,各国之间最相似的景点或许便是各个城市中的阵亡人员纪念墙。就如同萨拉热窝市政厅的墙壁上所铭记的,对于这一段历史,“不要忘记,牢记并警醒”(DO NOT FORGET, REMENBER AND WARN!)

四、

《地下》全片最后一条字幕是“故事没有结尾”。片尾在音乐中复生重聚的一幕,或许会令人觉得这是一个喜剧结尾。然后并不是。《地下》拍摄完成时,促成波黑战争终结的代顿协议尚未签署。而波黑战争之后,等待南斯拉夫的还有科索沃战争和马其顿战争。

20世纪初,萨拉热窝拉丁桥上的刺杀案,拉开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西方社会由此告别“昨日的时光”。《地下》片中,德国医生将伊万自陈的“雅典——柏林”地下公路视为荒唐之言。但谁曾想到,电影中如此魔幻现实主义的地下公路,如今竟然真的成为中东难民前往欧洲的“巴尔干之路”。这或许才是现实版的“故事没有结尾”。


延伸阅读:
Brian, Hall, The Impossible Country: A Journey Through The Last Days of Yugoslavia
Dan, Halpern, The (Mis)Directions of Emir Kusturica, NYtimes
Emmanuel, Ortiz, Broken Lights of Yugoslavia(摄影集)
Giulio, Piscitelli, Balkan Route(摄影集)
Glenny, Misha, The Fall of Yugoslavia: The Third Balkan War
Noel, Malcolm, Bosnia: A Short History
Peter, Norhall, Under Siege: Dubrovnik 1991 (摄影集)
Vjekoslav,Perica, Balkan Idol: Religion and Nationalism in Yugoslav States
West, Rebecca, 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 A Journey Through Yugosla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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