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得起这碗白米饭

“不说电影了,有比电影重要得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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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年尾,我小说的编辑大人发了信来说,新年了,可否写点儿字。我拖延了十分钟后回复说好。接着便翻出2013年元旦写的一篇旧文来读完,深感可以一字不改地重复使用,可见时间停顿,空间凝固,与想像亦或信仰的距离并未真正改变,没有更近,甚至没有更远,好在并非身在原地。仍在原地的错觉多半来自于无休止的欲望、贪婪,以及无处不在的相对论。

一念及此,又念及编辑实在是一个可爱又真诚的小伙,便打消了上面重复使用的念头,写了下面的字。

上一年的今天,我开车从北京去崇礼,在驶过京藏高速进入八达岭后的某两个涵洞之间狭窄弯曲且伴有坡度的路面时爆了胎。我在慌乱中并线,将车停在路旁,其实可算是悬崖边上。狭窄弯曲的高速公路蛮横地切断另一侧山与这一侧山涧的联系,使整个空间显得局促丑陋。此处正是风口,被两边的涵洞扭曲压抑过的风不断将我推向身前的马路或是身后的山涧,我也能感到大货车呼啸而过时的推力。我只能不停挪动双腿,向下蹲,试图站稳。即便在这样的局促里,我仍然偶尔抬头张望,仿佛有什么人会看我似的。阴霾的天空使下午四点多看上去比它实际上显得更接近傍晚。天果然就黑了,没有过渡,没有什么傍晚。

为什么要出门?为什么要到崇礼去?那些天后期工作陷入困境。我是在逃避吗?黑暗,撞击而来的车灯,妈的几乎都是远光灯,噪音,抖动的地面,陌生感,夸大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应该放弃吗?如果现在打电话,救援何时能到?明天就是元旦节,他们是否也放假了?我该如何描述这里?又有光照过来,我一身惨白。狼狈不需要旁观者。我在心中默念,之后打开后备箱开始鼓捣。用了不到两个小时,流了不少鼻涕,弄破了一根手指,但那条崭新的饱满的无往不胜的轮胎被装上去了,郑重地准备碾压一切。我迅速上车,手上粘满泥土与机油混合成的油垢,我摸出一支烟点上,迅速打着火将车开了出去,仿佛要逃离什么似的。

我沉默着开了不久,进入河北后不再有一丝光亮,只剩下远山的轮廓,在黑暗里仿佛给人一种大好河山的感觉。我的脸感到紧绷,大概是鼻涕混和过的油垢在脸上慢慢变干。我活动脸上的肌肉,希望它们自己脱落下来,弄着弄着却咧嘴笑了。最近一直积困心中的阴霾突然散去,我感到活跃,新的一年会很困难,会有狼狈,但我不会让狼狈被旁观,会胜利,会去到目的地,到达崇礼,崇礼是个好地方。

之后的几乎整一年,我在剪接机房、视效公司、音乐棚、混录棚和调色棚之间晃悠来晃悠去,一步一步将电影做完。走到哪里,胸前的口袋都插一支钢笔,手里拿个破本子,我想借着这些等待的空档把一时兴起但其实是一心向往的小说写完。我在少年时一心想做个小说家,二十多年过去,终于在今年至少算是写出了一些字。明年开始我想再多写些字,我知道从电影到小说,会是寂寞得多的路,但也是反思与寻觅之路。

十月份的一天,我约了好友在小区楼下的咖啡馆闲扯,他看着我进来,瞄了瞄我胸口的钢笔,又瞪着我的眼镜看了一会儿,说,你他妈越来越像我爹。我说,好说好说,爹过几天请你看电影再送你本书。不久我请了不少人看电影,也送了不少人书。我感到喜悦。并且我在年尾重拾一些旧友,许久未曾联络的朋友发信息给我。我想起旧时光,犹如突然遇见过往。温暖而笃定的喜悦。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电影就算是下架了,难以再在电影院里看到。我尽了自己微观的努力。我以及所有参与到这部电影的人,从老板到演职员,我们都十分感念那些在电影院里看到过这部电影的陌生人,那些观众们。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我偶尔穷尽解释,说我们电影还不错,你看观众评价还不错,你看这个人说他喜欢你。我能读懂他狡猾眼睛里的句子以及他撇嘴时的唇语,但是不卖钱哦。是啊,但是不卖钱哦。我只得沉默地举起酒杯来化解尴尬,推杯换盏,推杯换盏。我真的想更多地去写小说了。

多年以前,有一次参加电影学院的活动,很多人上台讲话,我到现在仍记得丁荫楠导演的话,大意是说,感谢学院教会我这手艺,让我能混口饭吃,我现在一把年纪,不怕大家笑话,我还在拍,还在用这手艺混饭吃。我坐在台下,想起志村乔在七武士里的对白:“我会对得起这碗白米饭。”欲望无休无止,但我们要注意吃相,对于这份工作,我们应有起码的品位与现时代的审美,趋于准确的表达,不要让观众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因我们的草率无知甚至胡闹而感到羞愧。强大过后更应该克制贪婪,否则只会越拍越差。过完元旦后的一月三日黄昏,我们的电影会去电影学院做一次放映,我上学时的老师会陪着我跟学生做一个简短的交流。我想,这会是《罗曼蒂克消亡史》不错的落幕。

不说电影了,有比电影重要得多的事。我在工作时常常出戏,常常会想这工作的意义以及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幸运一些,时常探讨心灵,述说灵魂,却浑然忘记或是假装看不见身边那些只求生存的绝望的肉身,那些千疮百孔的皮囊。没有什么心灵,没有什么灵魂,常常失去心脏。这些绝望的肉身与千疮百孔的皮囊,他们该怎么办?我们微观的努力在哪里?愿上帝最先保佑他们。愿造物始终钟爱对称。愿诸神的魔力永不消亡。

2016年12月31日

程耳

中国内地导演、作家,最新作品《罗曼蒂克消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