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65 爱的斗牛

性与死亡的主题是电影经验成熟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65天


2017年2月5日 星期日
片名:感官世界,大岛渚,1976
南京,家

终于到达终点了。看完《感官世界》的最后一个镜头,阿部定躺在血肉模糊的吉藏身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啊。

昨天看《苦月亮》时,看波兰斯基的传记,其中有一个故事,是波兰斯基给他的男主角彼得·考约特发传真问:“你知道情色和色情之间的区别吗?前者撩拨人用的是羽毛,后者用的是整只鸡”。考约特回传答:“那要是用一整只鸵鸟呢?”这个故事没有下文。但是我看到《感官世界》的感觉,就是肯定它不是羽毛、也不是整只鸡,而是整只鸵鸟。

阿部定的故事,我看过三部电影,田中登的《阿部定实录》(1975)、大岛渚的《感官世界》(1976)、大林宣彦的《SADA》(感官新世界,1998)。的确都看过,但它们的细节全然都忘了。我想了一下原因,大概是自己不愿意记得,所以就从意识里抹去了。后来我也没有意愿和勇气再看一遍。

但是,如果排列性主题的艺术电影(或者说经典作品),《感官世界》无论如何都是“终点之作”。

晚上重看,100分钟时间感觉很迅速就过去了。影片本身并没有太多剧情,但是一幕接着一幕,紧紧地绞住你的感官。但显然大岛渚并不是为了取悦你的感官。这部电影的衣装置景都有一种朴素的美艳,但性爱场景却并不美艳。从开场阿部定遭遇一位肮脏的流浪汉,到终场的切割,大岛渚从总体拒绝刺激观众的情欲。

如果说完全没有一点感官刺激,那也是不诚实的,从寺山修司剧团走出来的女演员松田英子的裸体与呻吟,都是动人的。但是大岛渚没有滥用这种动人。

观众对于这部“终点之作”,始终存在两个困惑:故事里的男女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电影外的导演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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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故事异常简单,结局异常令人惊骇。女佣阿部定结识了餐馆店主吉藏,两人因性成爱,出奔别馆,终日交合,从无间断。在性与爱不断升级之中,阿部定一边与吉藏做爱,一边勒吉藏致死,然后割下了对方生殖器官。

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看完大岛渚的电影,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才能继续理解它吧。

爱有不同形态。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这是一种爱。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一种爱。只说话不干别的,这是一种爱,就像《爱在日出之前》。只干不说别的,这当然也是一种爱,就像《感官世界》。任何一种爱都可以被理解。

阿部定离不开吉藏,离开半天都要带着对方的衣裳,在无法忍受想念时,躲在洗手间里把自己裹进去,仿若对方的怀抱。这肯定不止于性,而是全然的爱了。

波兰斯基也许是看过《感官世界》的,他后来拍《苦月亮》,有一幕剃刀割破男人脸颊、女人含血的吻,和大岛拍的如出一辙。《苦月亮》中奥斯卡与咪咪的性爱关系,在初期和阿部定、吉藏是相近的。他们都渴望不断升华彼此之间的情欲。

但是奥斯卡与咪咪最后迷失了,因为爱得并不纯粹,这可能是文化或道德上的差异,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在性与爱的断崖面前想倒退回去,变成别的关系,比如咪咪曾请求奥斯卡奴役自己,这使得两人最后形成互相折磨的一种“恐怖的亲密”。

可是阿部定和吉藏没有迷失,他们非常坚定,直到性与爱的断崖面前,也决然地继续向前。按照日本电影专家佐藤忠男的话来说,就是来到欲望的边界,直面死亡的屏障。阿部定勒死吉藏并不是非理性的,也不是纯粹追逐极乐,而是双方一致想要保全短暂易逝的欢愉,实现爱的永恒。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根据佐藤忠男的《日本电影史》,把阿部定事件拍成软性色情片的田中登,被问道拍摄作品的意图时,借法国思想家巴塔耶的话回答说,是想拍“走向死亡前的生之昂扬。”尽管这不是大岛渚的意图,但当时的日本艺术家是这么看待这个故事的。

而大岛渚接受法国制片人的资金,对日本电检制度提出挑战,悍然地把阿部定事件拍成了硬性色情片。

日本有粉色电影、或者说成人电影的传统,是从1960年代电影业萎缩,小型制片公司为了求生存而产生的。据说粉色电影起初只是“低俗的廉价品”,直到无名小卒若松孝二将他拍摄的《墙中秘事》推到了柏林电影节,才被新闻界视为“国辱”报道出来。

随着经济转型带来了电影业的萧条,日本艺术影院行会ATG、大制片公司日活为了支持艺术创作、或者为了生产自救,旗下的导演们都拍起来色情电影。日活的工作人员制定的计划是两周拍两部。低预算、短周期,反而激发出了电影人的才华。神代辰巳、增村保造、寺山修司、松本俊夫、年轻的森田芳光都在这一波粉红浪潮中涌现。到1980年代,伴随家庭录像的普及,AV兴起,电影院里的粉色电影就汇入了主流。

大岛渚在拍摄《感官世界》前退出ATG,因为低成本制作实在满足不了他的创作需求。所以在1973年答应了法国制片人阿纳托尔·德曼的要求,拍一部影片,并且找来若松孝二担任制片。电影拍出来之后,受到了警察部门严厉打击,幸好因为是法国资金,而得以送到巴黎冲印并进行剪辑,但大岛渚仍然被送上法庭,经过六年诉讼、审理才被宣布无罪。

1976年,《感官世界》被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主席乌尔里希·格雷戈尔引介放映。西德警察在首映之后当场没收了拷贝,并宣布禁映。德国检察部门对格雷戈尔(享誉世界的电影史专家)提起诉讼,并将他投入监狱。大岛渚后来对此事件发表声明说:“只有当人们道貌岸然的时候,禁忌才能得以延续。结果淫念依旧,甚至不断加剧。”大岛渚将这部电影视为对打压艺术的社会制度进行的一场反抗。时间转眼四十年,《感官世界》作为艺术作品得以持续地发行。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感官世界》截图 | 来自网络

只有坚定的导演才能拍出坚定的电影,毫不含糊地讲出坚定的故事。大岛渚说,只有当我们真的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淫欲才能随之消失。而那个我们真正想看到的,也许是叫做“爱”、还有叫做“反抗”的东西。除非用最直接的画面,才能达到这种强烈的效果。

佐藤忠男老师在日本看了带有马赛克的不完整版之后,跑到意大利看了近乎完整的版本(据说意大利人删除了“阿部定生蛋”的段落),才确定地说:“完整影片给人刺激而令人难忘的是,通过猥亵从而达到严肃的境地;极端模糊的不完整影片,却使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无法达到严肃的情感净化。”

我很喜欢电影的日文片名《愛のコリーダ》,翻译过来是《爱的斗牛》的意思。コリーダ是西班牙语corrida的发音,斗牛的意思。非常符合大岛渚电影里性爱之壮烈,以及抗争之残酷的意境。

我看到无论是IMDB还是豆瓣上对《感官世界》的评分并不高,它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想象,不能被正常社会所理解和接受,这是一定的。我这次重新观摩,对大岛渚非常钦佩的一点是,他拍出了这个故事的说服力。真实事件、尤其是匪夷所思的真实事件,要拍出真正的真实,无论是行为、还是心理,都让人信服,真是不容易的事。

当电影从前半部分明亮的光线,无声无息地转入黯淡的气氛,这其中的微妙,是真正的杰出导演才能拍出来的。正是这种微妙,让我们投身故事,并能够理解它。而且这种微妙本身具有艺术电影的美感。这就是我最直接的观感了。

无论如何,关于这个危险主题的电影周,终于到达终点了。严肃的性主题电影,总是走向死亡,这使得观影过程变得艰难。每个人对这些电影的看法大相径庭,这也很正常,即便是我自己,十年前和十年后的看法前后矛盾的地方也是存在的。

在我私人的观影经验中,诸多成长题材的电影,主人公都是要经历了性、直面了死亡之后,才算真正的长大。这点放诸四海皆准。看电影的人也是如此——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性与死亡的主题是电影经验成熟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第10周排片预告【哪里有歌舞哪里就有爱】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