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22 渡过时间的河水

记忆的产生是因为我们遗忘的要比记住的多得多。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22天


2017年4月3日 星期一
片名:日月无光 Sans soleil(1983),克里斯·马克
南京,家

这个星期的标题是“纪录之眼 I”,看的将是公认的经典纪录片的一部分。从四个月前开始“和电影生活在一起”,至今正好过去三分之一。看纪录片,对我来说,是从编造的故事中脱身的方式。它可以让我换个角度看待制作电影的手法,以及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关系。

之前曾经写到过几部纪录片:《持摄影机的人》(day 9 维尔托夫)、《无粮的土地》(Day 32 布努埃尔)、以及阿巴斯的《特写》(day 2)和《家庭作业》(day 94)。数量很少,在我的想象当中,当365天过完,纪录片起码看到三五十部。相对剧情片来说,我对纪录片知之甚少,所选片目参考纪录片史和权威机构的榜单,也有我曾经看过印象深刻的。

回溯自己看电影的经验,对剧情片的兴趣是基本上从“商业电影”往“作者电影”转移的过程。最早看电影是只认明星,后来逐渐只认导演了。纪录片不同于剧情片,大多数纪录片商业性极小、也没有明星,也没有恐怖片、喜剧片那样清晰的类型。基本上大家都是从题材入手,看人物传记、还是看历史文化或自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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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无光》剧照 | 来自网络

我对纪录片史稍感兴趣,时间上相当靠后。主要原因是2000以后,接触到了一批堪称杰出的当代中国独立纪录片,并且结实了这些纪录片的作者,对他们的工作和成就都相当钦佩。我曾经为“财新”写了一年专栏,专门介绍这些作品。在这个期间,陆续开始回头看纪录片史上的名作。

有一件小事印象很深,某年我为独立影像展选片。我和两位选片人看剧情片,隔壁屋另两位看纪录片,其中一位是纪录片导演周浩。我们这组在无数烂片中终于发现了一部好作品,正喜出望外,周浩过来串门,瞄了一眼电视屏幕,我们盛赞的这部片子正在演夜戏,有一个角色在黑暗中打电话。周浩轻蔑地说,打手机连屏幕的亮光都没有,也太假了。大家就都沉默了。对拍纪录片的人来说,细节的伪造是难以忍受的。

当然,后来我逐渐发现,标榜真实的纪录片,它的主观性毫不逊于剧情片。我更喜爱那些有鲜明态度和个人风格的纪录片,超过那些刻意用“真实性”来包裹现实、遮蔽思考的纪录片。

并且在我心目当中,纪录片和剧情片本身没有高下之别,但它们都有自身的局限。理论上说,纪录片到最后需要用虚构才能突破材料的限制,而剧情片需要纪实的部分才能弥合故事的裂缝——不然它们都是残缺、不充分的。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在1990年代突破了剧情和纪录的边界,而创作出屹立影史高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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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无光》剧照 | 来自网络

在我所看过的不多的几百部纪录片里,我可能无法分辨它们的高下,但是克里斯·马克的《日月无光》无疑是我最热爱的。克里斯·马克热爱希区柯克的《惊魂记》,在这部纪录片里大量引用了《惊魂记》,声称自己看过19遍。我看《日月无光》还没有到这么多遍,但相信看到第19遍仍然不会厌倦。

这部纪录片没有去记录具体的人物和事件。甚至也很难理解克里斯·马克的真实意图。为了减轻重述内容的负担,我摘用豆瓣上的介绍:

电影贯穿于一个女声读信的呓语中,日本、冰岛、几内亚、香港各种影像交叉着,但作者把最多的时间留给了东京。他去记录日本人民的文化和生活,标志性的招财猫,宗教仪式,性文化,漫画,铁道,珍珠港,摇滚乐,街上的舞蹈…..为观众呈现经济奇迹后的日本最真实的一面。作者用影像寄托着他对人类现状的关注,对历史和记忆的思考。

但是这个介绍对理解这部纪录片完全没有帮助,我觉得只能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明白它的迷人之处和重要性。

我通过各种介质看过这部影片,从未感到真正的“足够”。

《日月无光》是以T·S·艾略特的诗《圣灰星期三》来开场:“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只是时间,空间永远只是空间。”在电影里,克里斯·马克就像是在遥远梦中为我们写信,拼贴他收集的活动影像、声音、梦境,来为了我们制造了一个时空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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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无光》剧照 | 来自网络

在意识流的剪辑中,在密集的女声念信声中,我总是在稍纵即逝的风景里上路,转瞬又好像在多年以后的未来回首往事。无论我用什么介质看这部电影(包括在电影院里观看),总是有这种感觉。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不能过多的分析它,我只能这样感受它。就像渡过一条时间之河。就像电影里的一段旁白所说:“我们和尝试想要渡河而去的人们,一同面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河。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前往彼岸。”克里斯·马克试图用他的影像笔记,时间本身所具有的虚构性。

什么是记忆?个人的记忆?历史的记忆?记忆的产生是因为我们遗忘的要比记住的多得多。这是克里斯·马克用他超凡的想象力和诗意告诉我们的。

每次看《日月无光》,我都想摘抄或背诵其中好看的旁白。但是每次我都放弃了,因为这意味着我要把所有的句子都抄下来、背下来,它们都非常美。有的评论说,一般导演会把声音和画面分开,看的是一回事,听得是一回事,让观众如上帝般置身事外。但是马克却喜欢用旁白去描述出现的影像,对观众进行催眠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每次看这部电影,都像是收到了一封梦中来信。

因为克里斯·马克把我们带到了远方,不仅是影片中出现的东京、非洲、冰岛和葡萄牙,而且他用这种方式制造出一种意识,把我们带向更远的未来。

有时候,我会为未曾看过一遍《日月无光》的人感到遗憾,因为这就相当于失去了一次眺望时间流逝的奇异景象的机会。尽管我们在这次眺望之中,会感受到一些悲伤和恐怖,但就像一位作家评论所说,它最终是一个“希望的承诺”。它让我乐意再看一遍。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