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23 死亡与76分钟的蓝色

创作它的人逐渐步向死亡,但这片蓝色却像让我们回到生命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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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克·贾曼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23天


2017年7月13日星期四
片名:蓝Blue (1993),德里克·贾曼
南京,家

“在一家鞋店的橱窗前,我停下脚步,想是不是要进去买一双,最终没进去。现在脚上穿着的这双,已经足以让我走完生命剩下的路。”

这是同性恋艺术家德里克·贾曼在他最后一部电影里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这一部《蓝》是面向死亡的作品。因为艾滋病,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逐渐失去了视觉。这也是一部像眼睛致敬的电影。

今年上海电影节上曾经放映这部作品。我主动放弃了和成千上百名观众一起欣赏的机会。对于我这样一个主张“影院仪式感”的影迷来说,倒是罕见的一次。在我心里,《蓝》是私密的。也许在大银幕上看它,视网膜被忧郁而温暖的蓝色包裹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我想保留一个人安静地面对一块蓝色的感知,可能会更诗意。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在影院环境里,听见那些丰富的声音,连绵感人的音乐和旁白。

这部电影,在我听说它时,它就已经在我心中上映。只是蓝色。一直是蓝色。一部从头至尾只有蓝色的电影。76分钟观众只能看见矩形的纯蓝色块。没有影像、没有运动、没有人物和风景、没有明暗、当然没有其它颜色。后来当我看见它时,才发现它还有咖啡馆或医院的环境音;有西蒙·特纳的音乐,那是告别的音乐;有旁白,是死亡降临前的体验、对爱的眷恋。也是诗。

德里克·贾曼的蓝,来源于艺术家伊夫·克莱因的蓝。只活到34岁的克莱因在化学家的帮助下合成了一种独特的蓝色,他为这种颜色申请了专利,命名为International Klein Blue(IKB)。他用这种蓝做单色画,刷在雕塑上,也涂在女模特的裸体上,再将她们的身体印在画布上。如果可以在空中和水里签上自己的名,克莱因会将天空和海洋视为自己的作品。

贾曼早在1974年看见克莱因作品之后,就想要制作一部“蓝色电影”。1987年,在《卡瓦乔拉》之后,贾曼花了三年时间,在实验室制作出了一些蓝色胶片,希望能像克莱因那样拍摄单色电影。但是当他的眼睛逐渐失明,据说是一种滴眼液让他有了蓝色场景的体验。于是,后来我们看见一部纯蓝色的电影。像天空、像海洋、也像永恒的生命。

当我们长时间投入地去观看这部电影,我们就会进入这片蓝色,如此透明、静谧、感人的蓝色。创作它的人逐渐步向死亡,但这片蓝色却像让我们回到生命的源头。贾曼在电影中不断诉说他的经验,他在生命最后阶段经历的事,他的感受,他所着爱的伴侣,他对色彩的感知、对病痛的感知、对生与死的感知。

不同的人在这76分钟里可能都会有不同的感知。就像克莱因说的:“什么是感觉?感觉就是存在于我们自身存在之外,但又永远属于我们的东西。生命本身并不属于我们,但我们的感觉让生命属于我们,我们用感觉来感受生命。”而想象力是感觉的“交通工具”,它使我们抵达不同的地方。正是这一部电影,让烦躁的我感到一点平静。

对贾曼来说,正是蓝色的回忆,使他得到重生。蓝色就是永恒。

“采珠人遨游在蓝色的大海 深深的海水冲蚀着死亡之岛 在珊瑚礁岸边 寂静的海底 双耳罐里散落出金币 我们躺在那里 巨浪拍打着被遗忘的船的帆 它在哀号的风中飘摇 迷路的男孩 永远沉睡 在温暖深情的怀抱里 咸咸的嘴唇轻轻相吻。海底花园中 大理石冰凉的手指 触摸到一个古老的微笑 贝壳吟唱起深沉的耳语 爱如潮水 永不止息 他的味道美极了 一如美丽的夏 他的蓝色牛仔裤堆在脚踝 幸福映入我朦胧的双眼 吻我的唇 吻我的眼 我们的名字终归会被时间遗忘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所做的 生命如过眼云烟 又如被日光驱散的薄雾 对我们来说时间正如白驹过隙 我们的生命就要飞驰而去了 仿佛麦秸燃烧时那瞬间的花火 在你的坟头 我搁下一株飞燕草 一片蓝色 “(依据署名“海上漂流瓶”的字幕)

这是德里克·贾曼为《蓝》写的最后一段话。我反复听、也跟着念了两遍。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