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才是镜子里的那个幻影

想象一个患收藏癖的上帝:他从我们生下来开始,就将我们度过的每一个刹那,每百千万亿分之一秒切下来,做成一个薄薄的切片,一个标本,一串无穷长的珍珠项链。

数十年后,当我们回望初始,会发现在两个时空之间横亘着无穷无尽的切片,无数个“我”,无数张相互对望的脸孔。这就像两面镜子对照形成的无穷反射,纪德管这个景象叫做“镜渊”(Mise-en-abyme),意思是两面镜子之间有一整座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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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至七时的奇奥 Cléo de 5 à 7 (1962)

瓦尔达55年前拍的《5至7时的克莱奥》里面就有这么一座深渊。

大明星克莱奥从小活在男人们的视线中,欣赏的、奉承的、占有的,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用同样的视线观看自己;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破了这场幻象——因为重病,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不再被需要;她从医院的楼梯走下来,在廊上望见两面相对的镜子。

那一刹那的景象应该这样来描述:克莱奥看见了自己在看自己。或者说,她意识到了自己在被观看,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真的自己,而是在扮演着他(男)人期待中的自己。

人类长久物化女性的历史让这一命题变得纷繁复杂,连用文字描述都莫名饶舌,硬要较劲的话,标准的描述应该是: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看见自己……

这就是深渊。

脸,深渊

人的脸孔是会讲故事的。

一个留着脏辫的流浪汉,说不清到底有多老。他的脸上布满皲裂似的皱纹,眼睛缩进颧骨里。他一生未事工作,靠养老金和捡破烂过活,却说,他出生在一颗星星的庇护下,宇宙是他的居所。

瓦尔达89岁了,这年她遇到了34岁的摄影艺术家JR,他们决定坐着JR的小卡车在法国各地的村庄旅行,并为他们遇见的脸庞拍下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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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庞,村庄 Visages, villages (2017)

他们把这些照片放到很大,贴在建筑上。比如翻拍煤矿工人小时候的照片,盐场工人的照片,小镇女孩的照片…… 那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照片,张贴在本不起眼的墙壁上。可是当两者合而为一,一切却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的脸成了全镇人观看的对象。

黑白打印的巨大脸孔附着在凹凸不平的墙上,变得仿佛更加粗糙与苍老,经历了更久的岁月。

这唤起了矿工们久远的回忆,“说起来56年的时候,我快满14岁了,那时我是矿井小学徒。”

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像,影像则回以凝视,就像两面镜子隔着时空望向对方:“我遭受了难以想象的一切”,他们望着照片说。

看着自己的脸,让·妮娜哭泣了,她是这座矿工小镇最后一位居民。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她“没办法在别处安置,这里有太多的回忆。”

就像珍珠项链被人拉扯,深渊里的每一个切片轻轻颤动,呼之欲出。

他们想起了什么?遭受了什么?切片上的画面是什么?电影无意去叙述,那是无尽时空里永远的迷。

电影,名为瓦尔达的深渊

瓦尔达晚年拍的几部纪录片,《拾穗者》、《阿涅斯的海滩》以及今年这部《脸庞,村庄》,有人给了它们起一个怪名字,叫“自赏”电影。

“自赏”电影在瓦尔达这里,感觉上是比“作者”电影再进一步的东西——她拍的就是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居住的达盖尔街、死去的丈夫雅克·德米、自己的电影。

这有点像最近流行的Vlog,是一种即时、即兴的记录与发散。“自赏”其实是难的,最重要的是,你这个“自己”首先得足够有趣,把生活过成艺术,成为艺术本身,成为电影本身,然后再来赏。否则就容易滑向自恋了。

所以说瓦尔达是在世的电影之神就是这个意思——她就代表了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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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的海滩 Les plages d’Agnès (2008)

在《阿涅斯的海滩》开头,瓦尔达在海滩上横七竖八地摆了许多镜子,间杂着自己童年各个时期的旧照片:《阿涅斯的海滩》跟瓦尔达其他作品一样,像是毫不费力气地承载了那个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一生的回忆——

如何当上了导演、如何与雅克·德米相爱、如何失去德米、如何渐渐老去。

在《脸庞,村庄》里,她也翻起了自己拍过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人叫盖·伯丁,瓦尔达的老朋友,当时还是个小子,后来成为了法国最有影响力的时尚摄影师。瓦尔达给他拍了许多裸体照片,在废墟里,在海滩上。

在同样的地点,她也给JR拍了一张:

他们将巨大的盖·伯丁贴在了海边残破的堡垒上,像个婴儿躺在摇篮里:

一夜之后,潮水洗刷掉了照片:

瓦尔达在尝试着用电影重演她的个人史——一个好友的消逝。以及她自己即将面临的消逝。

曾有一段时间,她反反复复地怀念丈夫雅克·德米(新浪潮另一位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导演)。她甚至拍电影重演她未曾经历的德米的童年时光(《南特的雅克·德米》)。在电影里,她是旁白,是见证者,是亲历者,你永远不能忽略在现实中她是什么角色,她与影片的关系又是什么。

每一部瓦尔达的电影都是瓦尔达自己。

电影史上有两个瓦尔达:瓦尔达的电影与瓦尔达,都留着俏皮的西瓜头。

电影史,名为戈达尔的深渊

看到纪录片结尾瓦尔达拜访戈达尔的一幕,突然让我觉得《脸庞,村庄》有可能就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了。

戈达尔当然不会见她,见到她要怎样?相拥而泣吗?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呀。

戈达尔87岁,正在制作一部将由明年完成的新片《影像与语言》,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还在死磕着这些苦涩的哲学命题。瓦尔达说他是个孤独的人。

之所以想到去找戈达尔,是因为片子的另一位主角JR的脸跟年轻时的戈达尔像极了,也跟戈达尔一样一年四季戴着墨镜。

瓦尔达给JR看戈达尔年轻时的影像

瓦尔达想去找戈达尔,重现他们62年拍的短片《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里的场景。但戈达尔没有出现,他是拒绝跟瓦尔达见面呢?还是拒绝跟这位长得像自己的JR见面呢?

他是不是也像那位矿工一样,无法去言说这漫长、漫长的,自有电影以来的,属于他们这代人的历史?

就像亚当拒绝了夏娃。因为他意识到,她就是他,他就是她。或者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在镜像的尽头,两个颜色已经黯淡的切片。

坨坨肉

情色电影、b片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