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评《生命之树》(作者:Scott Found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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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ndas on Film: Tree of Life
作者:斯考特·方达斯(Scott Foundas)

在泰伦斯·马利克这部一拖再拖、比他其他的任何作品都旷日持久的影片《生命之树》的开头与结尾处,银幕中心都出现了一片不断盘旋的橙色天光。在这一头一尾之间,马利克所呈现的可以视作是他对斯坦利·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中那被省略的数千年的补充——仅仅一个剪辑便带领我们完成从史前到太空时代的跨越。马利克的电影同样给了我们上了一次速成班,从物种起源到月球旅行、再回到地球;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影片都聚焦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以及二十一世纪初,用惊人的手法将一个美国家庭塑造成为人类家庭的快速演进的缩影,以及那些深植于我们的生活、事关全人类之存在的宏大问题。

我觉得,马利克的这部影片超拔于其高度不平衡的电影生涯的其他作品。片中人与自然、物质与抽象之间的张力达到了完美的平衡。而马利克的哲学思索-对比他上一部《新世界》中几乎显得过分天真的表达-则是智慧的、先知的。显然马利克为这部作品思索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七十年代末,在《天堂之日》开拍的时候,他便开始着手一个名叫《Q》的项目的前期制作。据说这是一个设定在中东的当代故事,其序曲则设定在史前时代。“想像一下,一个超现主义的的爬行动物的世界”,项目视觉效果设计师理查德·泰勒(Richard Taylor)在1995年接受一家洛杉矶杂志的采访时对记者乔·基里斯(Joe Gillis)这么说道;他接下去的描述与《生命之树》开始半小时后出现的生命进化的段落非常相似:“有一个弥诺陶洛斯 (Minotaur,希腊神话种半人半牛的怪物)睡在水中,它梦到宇宙演化,目睹地球从一片岩浆海洋变成拥有早期植被,到恐龙诞生,再到人。这会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故事,带你穿越时空。”

在马利克迄今为止拍摄的五部影片中,《生命之树》似乎也是最私人的作品。故事中心的那个家庭——父亲(布拉德·皮特饰演),母亲(杰西卡·查斯汀饰演),以及三个小男孩在五十年代所居住的德克萨斯的维科市——与在同一年代居住在奥斯汀市的马利克的家庭不是一点点地相似。当马利克身为地质学家的父亲埃米尔(Emil)被菲利普斯石油雇用的时候,皮特所演的角色在《生命之树》里从事着工程师的工作,为设计专利产品勤奋工作,但尚不富裕。而且就像现实生活中马利克的家族一样,银幕上的奥布莱恩家族,也遭遇了之于最虔诚的教徒都会动摇其信仰的悲剧。如果我的解读显得拘泥,这是因为,正如马利克大多数的影片那样,《生命之树》明确表达的东西太少了(小到角色名字与故事的时间地点都没有确切交代)。相反,它以记忆片段的形式扑面而来——有些粗糙而尖锐,有些平滑而舒展——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被重新想起。

在这个家庭中,长子(成年版的他由西恩·潘出演)是记忆这一切的人。他是一名建筑师,生活在玻璃和钢筋的现代城市丛林里(在马利克的广角镜头下这片丛林变得扭曲);而他的住处是一幢现代主义风格的豪宅,仿佛他本人一样不快乐。他所回忆的,是在一个已成过往的中产美国(Middle America)中度过的童年,那时微风永远吹过白色的亚麻布,皮肤被晒成棕色的孩子在自行车和秋千上过着永恒的夏天。这或许是个更加单纯的时代,一个如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美国著名画家)的画作所表现的时代。但同时,这个时代也穿过了死亡的棱镜;影片中这块棱镜是19岁的弟弟的死亡。(马利克最小的弟弟,一个充满抱负的吉他手,在60年代末自杀。)这也可能是理查德·耶茨的时代,是美国梦的时代;那美国梦,就梦一贯的那样,在梦想者无法触及的地方盘旋。

这些场景,就如《生命之树》大部分时候一样,基本不靠对话展开——只有一些段落私语式的旁白以及大量的古典音乐(巴赫,霍尔斯特,格莱克(Henryk Mikołaj Górecki,当代古典主义作曲家),马勒)搭配那些迷狂而抒情的画面,其表达力是言语无法企及的。马利克特别用敏锐而强烈的笔触重现了他的童年,更重现了一个孩子观察与感觉的方式:第一次因为疼痛而涨红了脸,影子在阳光下被神秘地拉长,理想化地认为父母是完美的人,领悟到所有的事物都必须消亡。像《2001太空漫游》一样,《生命之树》仿佛一部交响乐,起伏连绵、汹涌澎湃,而后回到作者钟爱的主题,以及——哪怕以马利克难以为常人理解的标准论——两者均广泛涉猎了音乐、美术、诗歌,并比主流叙事电影更多地使用前卫的手法。“当我谈到‘诗歌电影’的时候,我并不是说与诗歌有关的电影,”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洛斯塔米在2001的访谈中这么告诉我:“我说的是像诗歌一样的电影,那样的电影具有诗歌一般复杂的特性,也有着诗歌般广阔的潜能。”如果马利克愿意接受采访的话,他可能也会说出相似的话。如果说他过去的几部电影,从某个角度看,在平淡和诗意之间来回摇摆,在此他完全将自己交给了后者,而《生命之树》几乎是他本人最纯粹的一次表达——这就好像他完成了罗伯特·布列松在其不朽的《电影书写札记》中对电影人提出的要求:“去展现那些,如果不是你,就可能永远无法被看见的东西。”

因为《生命之树》开篇引述了约伯的话,而影片的高潮又设定在一个所有人都相聚在河边、看起来仿佛是来世的场景中,一些人或许不可避免地认为(如果他们还没有这么认为的话)《生命之树》是一个真正的宗教信徒的作品。但在这些人眼中,马利克从始至终是旅途中的追寻者,面对各种可能性却并不表态。如果如伍迪·埃伦最近(在《午夜巴黎》中)所暗示的(也正如尼采在一个世纪之前就说过的),我们人类不过是“永恒太空中微小的光亮”,在《生命之树》中你能感到马利克伸手抓住那些摇曳的光点,把他们颠来倒去,审视他们的基本结构。与其说你在观看这部电影,不如说你主动沉溺其中。电影行至某一刻,我发现自己正在想念自己过世的父亲,他是一个辛勤工作的人,但从根本上他其实从没能实现他为自己设定的理想。我也想到其他来来往往的人们,想到青春的信念被年龄和经验所否定,想到了人们无止尽地想要把秩序和意义强加于混乱的状态,也想到了那些艺术家们,从米开朗基罗到马利克,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想方设法去触摸上帝的手。

在热闹的戛纳,马利克带来了一件名副其实的、堪称“大事件”的作品,这大概正是电影节追求的效果——《生命之树》是我参加戛纳的九年中,第一部在结束之前遭遇国际记者嘘声的电影。同时,马利克本人,就像去年的让-吕克·戈达尔,因为没有出席自己的新闻发布会,也被一些记者非议(虽然他后来参加了周一傍晚的《生命之树》官方庆祝活动)。当然,在马利克的诚意面前,人们很容易以尖酸讽刺来回应,这种姿态有时甚至显得有道理。(参考:达仑·阿伦诺弗斯基的《源泉》中可真有一棵实实在在的、流淌出生命汁液的“生命之树”作主角。)我们在这里无法一一列出那些在诞生之初遭遇了不理解、甚至被公然仇视的伟大电影。《2001太空漫游》自然一定会在此之列。“是不是任何事物都无法避免最终的消亡?”一位牧师在某个场景中这样问他的教友。而(像《2001》或《生命之树》)这样的艺术,正是问题的答案。

【作者简介】
斯考特·方达斯(Scott Foundas),是美国林肯中心电影学会项目策划部副总监、电影杂志《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的编辑。

秦以平

纽约大学电影研究系硕士毕业生。曾任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亚裔电影节——纽约亚美影展的策展助理;也曾经在纽约的翠贝卡电影节、纽约现代美术馆电影部和弗拉赫迪纪录片协会工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