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夏布洛尔评《后窗》:“严肃的事物”

无论如何,我认为《后窗》(Rear Window)的上映都会在电影评论界形成一条统一的战线。甚至是那些一度回避某些希区柯克(Hitchcock)电影的英语国度的评论家们,也已以严肃和赞同的态度正视《后窗》。确实,从片头开始,《后窗》就呈现出一种直接的关注焦点。这让它来到了一个希区柯克之前大多数的作品都未曾达到的高度,并足以使它超越单纯的娱乐惊悚片,而进入严肃电影的类别范畴。

事实上,我在这篇影评里不想要探讨一个已经很清晰的元素——这个核心角色的罪恶 性,一个极致意义上的偷窥狂——我更想集中挖掘那些不是很明显但更有趣的元素。是它们给这部作品充注了非常具体的共鸣,并可能因而扫除那些在威尼斯双年展草率的《后窗》观影之后出现的异议和批判。

在开始的几分钟里,《后窗》给我们展示了一系列的兔笼,它们互相隔离,又同时被另一个紧闭的、无法沟通的兔笼注视着。这里很显然离结论仅差简单的一步,即这个兔子的行为是(或应该是)我们关注的焦点,因为其实这里没有任何事物来否定这种对我们眼前所見的解读。我们仅仅需要承认,这种行为的研究,是由一个本质上无异于其他同类的兔子來实行的。由此会引发一种在这些行動者-兔子和观察者-兔子对这种行为的解读之间恆久转移的观念;而最终唯一传递给我们的只有这个观察者-兔子的解读,因为对于这种行为的延续性——随着兔笼数量扩增——的任何中断或者选择都是强加于我们身上的。虽然观察者-兔子本身也以绝对的客體化被观察着——例如那个只限于观察者-笼子的相机,我们有责任承认其他所有的兔笼和其中的兔子,都是由这个客體化或者直接呈现的兔子在其笼子里制造的多重扭曲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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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后窗》里,庭院的另一边必须被看作是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多情的迷恋的多重投影。

这个多重投影的组成元素,实际上是一系列的兩個异性间可能的情感关系,包括邻里中二人在各自的孤独中情感关系的缺失,还有由爱情最初的性渴求所产生的仇恨,并最终引起的谋杀。

当这个被设定之后,另一个核心的元素便需要被加入进来:即作者的立场;加上由这场历险的本质而赋予的艺术因素,随着被直接呈现的角色们而发展,并在不可辩驳的证据和作为基督教徒的三段圣经箴言的见证下被公开的承认了。

在这些前提被充分构架好之后,我把这个推断——它最终确立了作品的道德风向——引发的结论留给读者,去升华到确切来讲所謂的深层意义上。

就如在演职员名单中强调的那样,眺望庭院的窗户由三个部分组成。而这个三位一体需要详细地审视。这部作品实质上是由三个元素或者说三个主题组成的,它们同步发展并最终实现了统一。

首先是一条罗曼蒂克的主线,它让詹姆斯·斯图尔特和格蕾丝·凯利(Grace Kelly)不断的对抗和团圆:他们二人都在寻找共鸣的交集,因为尽管他们都深爱着对方,他们几乎没有分歧的自我意识反而构成了一道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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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主题是它作为惊悚片这个层面的。它存在于庭院的另一侧,并因此是一个相当复杂、半着魔式的角色。另外,它被很巧妙的跟贯穿作品的那個“始终的冒失”这个主题结合在一起,后者还赋予了其一部分的统一性。并且,这个惊悚的元素呈现了所有希区柯克早期作品中的惯有角色,他们被逼到他们的终极极限,因为最终没人知道这个罪行是否光凭斯图尔特希望它发生的就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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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主题则复杂到无法简单地用一个词来定性:它通过一种对庭院的现实主义的描画来呈现,尽管“现实主义”这个词在此情境下是一个特别糟糕的选择,因为这幅画想描述的是先验的精神实体和投影。这里的意图是阐明、证实和确认作品的基础构想,它的假设:这个存在着的世界以自我中心來构架,而这个构架中的互通主题都在尝试忠诚地表现自己。因此个体其实是分开的原子,这对情侣则是分子,这栋楼则是由x个分子组成的身体,而它本身又与世隔绝。两个外部的角色则拥有着情报密探和证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情报员,一个彻底的清醒,另一个则彻底的呆板;而作为证人她们又都受到了牵连。由此概括了整个电影的主题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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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冒险用音乐來类比,阐释这几个主题间的关系,那么我们可以说它们三个都由相同的音符组成,但却以不同的顺序和音调表达出来,它们针锋相对并以多声部的 形式来表现。并且,这种比较没有任何冒昧的成分,因为在这部作品的节奏下,我们很容易判断音乐行话里四种不同的可确定的组成形式。

正如我们可以从这部结构清晰的作品中期待到的,《后窗》里有一个时刻将所有的主题凝聚为一堂课和一场庞大的完美和声:小狗的死亡。这个唯一相对上述叙述者的立场 而被次要处理的插曲(唯一一场镜头深入到庭院而看不见我们的男主角的戏),尽管深陷于相对缺乏戏剧性的事件之中,却有着悲情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张力。我清楚地理解为什么如此的激烈和严重的戏剧冲突,在此处会显得相当的不适宜。毕竟这只是一只狗,而一只狗的死亡看起来是一件其悲剧意味和小狗主人的言语毫无联系的事件。而概述了影片道德重要性的一句话——“你根本不知道‘邻居’这个词的意义”——本身看起来太过拙劣和天真而根本不能去维护影片如此庄严的风格。但这种情感的移位本身被摧毁了,因为它的基调让怀疑没有了土壤,并且赋予了事件和感情真实的张力和抨击:现实来讲这是对无辜生命的残杀,是一个哀悼她小孩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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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刻开始这场戏的含义变得令人眩晕:每个人都在所有可以想象的层面上,被迫承担起谴责这个可怕的、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的责任,而这个世界的每个标度上的每个元素都被禁锢在荒唐的孤闭中。

在戏剧的层面上,这场戏呈现出一部惊悚片情节发展的双重趣味,加重的嫌疑,和对作者来说极为宝贵的主题之说明——物化了间接被意志力推动的罪行(具体到这件事而言,小狗的死亡证实了斯图尔特的期望)。

从这个角度来说凶手和“偷窥狂”正面对峙的那场戏就非常的有趣。前者诉求的沟通——“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不管是勒索还是坦白,都有后者的参与;而后者在认识到它的卑鄙后拒绝了,并在某种程度上确立了他的使命。这样来说斯图尔特的拒绝确定了这个世界的孤独的深刻原因,即人类之间沟通的缺失,简言之,爱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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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区柯克的其他作品,例如《蝴蝶梦》(Rebecca)、《历劫佳人》(Under Capricorn),或者《美人计》(Notorious),已经论证过这个问题的必然结果:即理解爱情的力量能有多大。并且,这个主题同样存在于《后窗》中,即格蕾丝·凯利角色的化身从其“可能”和“本质”之间的敌对中获得了她珍贵的不确定性。这种“可能”实际上就是她显而易见的美貌和魅力的散发,它们强大到可以将残疾人房间里压抑孤寂的气氛改造为一座芳香花园。而在这个令人难忘的镜头中,詹姆斯·斯图尔特的头还处于静止状态。同时,随着她银幕上的容貌一同出现的是难以言传的诗意,也就是两个个体之间的爱情:作者在作品构建时心照不宣的挑逗,充分为这诗意做了维护,而这诗意又带来了《后窗》令人窒息的氛围。这就是下水道的氛围,就是我们逝去的尘世天堂转瞬即逝的幻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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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不想再次赘述那些佐证,就让观众自己去欣赏这部影片完美的技术环节和卓越的色彩吧。

《后窗》还使我用温和与同情的欢欣来迎合那些质疑者的可悲无知的满足感。


【标注】

  • 《电影手册》长期的讨论希区柯克以及同事们在这个话题上的嘲弄早已经不是秘密了。从乔治·萨杜尔(Georges Sadoul)到丹尼斯·马里昂(Danis Marion),从让·克瓦尔(Jean Queval)到乔治·夏伦索(Georges Charensol),我们没有吝惜任何的讽刺。他们曾尝试在最可疑的方面争吵,甚至一度相信我有一次把“高于生活”翻译成法文的 metaphysique(形而上学),而熟悉我的都知道我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作者注)。
  • 此外小狗的伴侣主人公在斯图尔特看来代表着枯燥乏味的婚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片中用的是狗而不是小孩。自从《阴谋破坏》(Sabotage)以来,希区柯克对孩童的死亡就非常谨慎,而这是一般敏感的人都难以承受的(作者注)。
  • 《后窗》的尾声是非常典型的一场在外表上转变为其反面的戏,而这方面希区柯克是地道的专家。秩序被再次确立了,两个美妙的音符转化为一个“圆满的结局”。而实际上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纯粹的糟糕的观察——人和事物根本都还是老样子(作者注)。
Claude Chabrol

克劳德·夏布洛(1930.06.24-2010.09.12),法国导演,也是制片人、编剧、演员,法国“新浪潮”代表人物之一,曾为《电影手册》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