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在抑郁里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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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曼彻斯特 | 图源网络

“就像伟大的作品那样,深刻的感受常常比它们有意传达的意义说的更多”
——加缪

《海边的曼彻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2016)让人第一次有了阅读长篇小说般的体验,真实、细致、娓娓道来,你大概从一开始就期待着主人公会在某一刻情绪爆发,全面地崩溃失控,但,自始至终,所有的情感都蓄积在里面,让人只能在结尾感叹‘天凉好个秋’。在充斥着暴力、性、金钱和特效刺激的电影时代,这不太常见,也因此,十分难得。

故事是这样展开的,李(Lee)是波士顿的一个普通维修工,繁重的工作、微薄的收入,他每天走入不同人的家中,默默地倾听他们抱怨,‘维修’他们的生活。哥哥突然去世,李不得不赶回故乡,处理后事。医院、殡仪馆、律师,每一次场景切换,带入一段回忆,李的经历跟着浮现出来。如果你仔细看,会注意到,全片最鲜艳的色彩,都用在了李的回忆中,捕鱼归来带着满身泥腥味,和两个宝贝女儿亲亲抱抱,把摇篮里的儿子举高高,在老婆的推搡下扑进爱人怀里,如此细索杂乱的生活,却如天堂般叫人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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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家 | 图源网络

‘外面下着雪,我家满是温暖’ 李在一个酒后的深夜步行去便利店,等他抱着一袋满满的东西回来,却发现自己的家淹没在熊熊大火之中。妻子兰蒂(Randi)被救出来,但三个孩子却被烧死在这场大火之中。李面对警察的陈述真实简单:‘我上楼看孩子的情况,屋子里特别的冷,但是又不能开暖气,会把兰蒂的鼻子弄得很干,她会头疼,于是我走到楼下生起了火,想着坐下来看会电视,可是啤酒都喝完了,于是我往壁炉里多加了几根木柴,想着我出门的时候家里能暖和起来。然后我就去便利店了,醉醺醺的不好开车,所以走路过去,来回大概20多分钟,我走到一半,想起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防火屏搁回去…但我觉得问题不大…就继续往前走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冬夜,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举动,这个普通人家彻底地毁了。

他犯了任何人都可能犯的错误,因此并不需要定罪,但这个‘无罪’让李彻底崩溃了,‘我怎么可以被原谅,我应该被处以极刑,我害死的可是亲生骨肉啊’。李不愿离开警局,警察做了站起来的动作,他缓慢地起身,走出房间,然后,突然地拔出警察的手枪指向自己的脑袋。虽然最终被一群警察制服,没有死成,但此后的李却永远生活在‘死’的状态中。

抑郁的成因

‘抑郁以严重的创伤后的精神表现为特征,对外界的兴趣减弱、爱的能力丧失及所有能力受限与自我价值的丧失,伴随着自责和自怨,甚至出现带有妄想性的惩罚期待’(Freud, 1917)李的抑郁让他过起了一种完全阻隔的生活,背井离乡,做着不起眼的工作,几乎不与人交流。临床上,抑郁症往往跟一系列的丧失有关,失去他人、失去未来、失去功能。父母、配偶、子女、祖父母、兄妹、恋人、朋友,都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他人,他们的离去,一种是生死相隔,一种是切断联系(伴随着被拒绝、被抛弃感),都会对一个人的身心造成极大的影响;而身体的损伤,如切除乳房、失明、残疾则是在功能上阻碍着一个人;当然,丧失有时还可能是关于未来的,比如,无法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失去升学、升迁的机会、一段恋情、生育能力等等。所有的这些丧失,都有可能成为未解决的创伤,阻滞了正常的心智发展,最终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夺走我们爱和工作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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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蒂再婚生育的宝宝 | 图源网络

当然,丧失并不是抑郁的唯一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地方,自我的匮乏。一种感觉就是,内核是‘空’的,对一切都可以感兴趣,但又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对很多事都会追求,但似乎没什么不能放下的。‘他们的自我感觉完全被剥夺。世界是贫乏无味的、空虚的,而这完全成了针对自己的感觉’(Freud, 1917)自我的缺乏往往跟自罪联系在一起,即‘我是没有价值的,一无是处渺小而无能的,甚至是可鄙可耻的,为自己的卑微而感到抱歉,别人的评价并不能让自我的认知变得公正客观’。当兰蒂对过去说出很多抱歉时,李说‘你不明白 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说兰蒂在巨大的悲伤中,至少还算走出来一些的话(再婚并且生育一个孩子,将对旧客体的力比多转向新客体),那么李就丧失了这种能力,他甚至不能也不想将这悲伤以任何一种形式转化,注定将余生与巨大的痛苦一起沉没(酒精麻醉自己,酒吧‘找打’的宣泄,拒绝亲密关系)。

抑郁的治疗

哥哥的遗嘱,希望李重回故乡,抚养未成年的侄子帕特里克(Patrick),继承渔船和网站的生意。但李无法回来,影片用了很多笔墨描写李与帕特里克的交流,夹杂着早年李与哥哥和帕特里克的回忆闪回。这种过去情景的闪回,是创伤的一个主要特征。

李坚持不回曼彻斯特,而帕特里克无法理解。‘你在只是个清洁工,到处都有厕所和堵塞的下水道,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而我呢,我所有朋友都在这儿,我是冰球队的,我有两个女朋友,还是乐队成员,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波士顿生活’的确,生活链接丰富的帕特里克无法理解李的固执,对他来说,李的遭遇确实凄惨,但为什么就不能Move on呢,帕特里克不能感同身受,就像面对抑郁症的亲人或朋友,我们也总是不能感同身受。‘你振作起来呀,乐观点、坚强一些,不能这么消沉啊,想想你的爸妈该多伤心啊’ 所有的这些言劝,虽然出于好意,但因为不是感同身受,不仅不能帮到抑郁的当事人,反而可能加剧不被理解的感受,甚至让当事人关闭沟通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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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警局 | 图源网络

李选择不承担侄子监护权,也带着深深地自责,‘我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更无法照顾好哥哥的骨肉’,影片开头部分李跟小侄子的对话,孤岛上带一个人,侄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爸爸;火警响起,李梦到女儿对自己说‘我烧起来了’,那种创伤的闪回是难以承受的,却又不易被体会和理解。从心理学角度讲,丧失,需要哀伤修通,而修通的过程包括(Varvin, 2003):

确认和理解丧失的真实性;
表达、调整和控制悲伤;
应对由于丧失所带来的环境和社会的改变;
转移与丧失的客体的心理联系;
修复内部的和社会环境中的自我(Self)

李的修复难点在于,他的痛苦不仅仅来源于丧失,还有着强烈的深刻的自责,这种道德创伤,在很多战争后的士兵身上尤为凸显。曾经杀场浴血奋战的人回到故乡,回归平静的生活,噩梦却一刻不停地席卷而来,那些血淋淋的场景、残缺的纷飞的肢体,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拉入到道德创伤之中,虽然‘无罪’,却始终无法自我原谅。

李的离群索居,自然与这个有关。当冰球教练说到他的名字时,所有人都反应‘The Lee Chandler’,可见,小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他,也都清楚他的这段往事;当他去镇上寻找工作时,船夫妻子却走出来说‘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他’,真的是连生存的机会都不给。小地方的一个弊端就在于,人和人之间的隐私缺乏保护,东家长李家短,彼此太过熟悉,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尽人皆知。所谓‘人言可畏’,即便你希望这件事过去,但流言从未放过你,于是,‘隐姓埋名,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成了很多人逃避过去的一种方式。

那么,李的伤痛到底有没有修复呢?我想是有的,源于一场葬礼。在不得不面对的过去,和不得不处理的对于哥哥的丧失中,李其实有了一次重新面对的机会,虽然这机会如此曲折、挫败、不痛快。对于帕特里克的监护权,他不得不承担起责任,想办法解决困难,卖掉哥哥的枪换一个新马达,李得以再次坐在船尾体验久违的海风拂面。哥哥的遗嘱,似乎也是有意在给李创造一个机会,在不得不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影片对于哥哥的描写比较简略,只是每个谈到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大好人’,隐忍、克制、为他人着想,似乎是钱德勒(Chandler)家族的基因,在李的父亲、哥哥、自己和侄子身上流淌。就像哥哥坚持要为开始波士顿生活的李添上一副像样的家具一样,哥哥的遗嘱也是希望李过上像样的生活。葬礼,不管东西方,历来都格外重视,不仅仅是对一个生命最后的尊重,还有着对于生者特殊的意义——哀悼。有这么一个过程,让人有准备地去回忆逝者的一生、点滴过往,让人得以用郑重的方式表达悲伤、诉说失去、平复内心,最终完成告别。这个仪式在人类社会,从原始部落到当今,扮演了尤为重要的角色。‘不能痛的哀悼,就不会好的生活’,在哥哥的葬礼和哀悼之中,李也得以修复。

要不要与过去和解

相信很多人看的时候,都会被李的那句‘I can’t beat it!’打动泪目。很多书籍、观点都在告诫我们,要与过去和解。但《海边的曼彻斯特》提出了新的伦理思考,到底要不要与过去和解? 在观影的时候,想必你也如我一样,持续地感受到海边小镇的凄美与冷清,发生在冬天的一段又一段故事,只叫人寒冷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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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曼彻斯特 | 图源网络

影片开头一遍又一遍渲染李铲雪的情景,地下室唯一的窗户刚刚被清理出来,一夜雪落,第二天又要继续辛苦。多么真切的生活写照,一如因为经济窘迫和天气寒冷,哥哥的遗体无法入葬,需要冷藏在殡仪馆,等到春来方能入土。活力、坚强的帕特里克可以在医院看一眼父亲遗体转身就走,不让亲人离世影响自己的生活,却在某个夜晚,看着冰箱里的冷冻食品突然陷入惊恐发作,他不能忍受父亲的遗体躺在冷柜里,这让他彻底崩溃了。李的悲剧也是发生在这么一个冬夜,他又有什么错,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希望让家里暖和起来,就像在漫长而刺骨的现实之夜,颤抖地点起一根火柴,却不小心灼伤了自己,跌入无尽的黑暗。常有来访者对我说“我不知道生活会不会更糟,悲伤什么时候是个头”。事实是,没有人能保证我们正在经历的就是最糟糕的,也没有谁能说清,未来还有什么样的境遇在等着我们。但,那不等同于,我们就彻底陷入绝境,再无法生活。

要相信,一定有一种方式,让我们带着痛苦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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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哥哥 | 图源网络

就像最近争论颇多的,要不要认为父母皆祸害,承认父母行为对一个人的影响,难道就结束了?认识到过去并不全是自己的错,只是第一步,它帮助我们分清了自己与他人的界限,有助于增进自我认知。是过去的关系出了问题,有些什么卡在那里,使得我们无法真正体验当下的生活。

生活中的我们,就像影片最后,李手中的那个球。内心的弹性,让我们在触及低谷那一刻,奋力弹回原有的轨道,再次被抛下,再弹回。对于李来说,球已经失去弹性,但依然拥有修复的可能。而对帕特里克和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张一弛的人生依然可以继续。

Reference:
1917 Trauer Und Melancholie Int. Z. Psychoanal., 4 (6), 288-301.
2003 Trauma and Resilience. Sverre Varvin
2005 从民间祭奠到精神分析——关于丧失后哀伤的过程 贾晓明
马晓韵

国家心理咨询师,团体咨询师,中美精神分析联盟(CAPA)成员,I心理工作室创始人。微信号:withsha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