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杨:封圣还是成魔?他完成了前人罕见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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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杨|©️PR

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我所尊敬的第六代导演张杨。

中国电影,向来讲究血缘和圈子,张杨也不例外。他生在电影之家,求学于中戏,年少成名。在我还没上大学之前,《爱情麻辣烫》《洗澡》便已是响当当的作品,而后来的《昨天》《落叶归根》,更是颇让人惊喜的佳作。张杨的电影,没有完全统一的风格,他有时拍写实,有时也拍写意,也曾实验,抑或黑色幽默,但无论如何,他的电影,经受锤炼的,是接地气的。但在《无人驾驶》《飞越老人院》之后很长时间,张杨似乎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原来,张杨“病”了,作为一个有艺术心气儿的导演,他在商业票房高举的时代,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曾说:“其实拍《无人驾驶》是想复制《爱情麻辣烫》的成功,但电影是不能复制的,哪怕自己复制自己,都是一种倒退。而《飞越老人院》本身是个题材特别的电影,我却没坚持把它的黑色、荒诞和个性做到极致,我知道《无人驾驶》和《飞越老人院》都在一个基本水准线之上,并不是烂电影,也有很多观众很喜欢,但它们完全达不到我心中好电影的标准,所以《飞越老人院》之后,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刹一下车了,再这样拍下去可能把自己都拍丢了。”所以,他搬去了大理。在那里,他盖了自己的房子,每日养花种草,闭门谢客,重新思考自我与电影艺术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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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绳上的魂 》(2016)

于是,这便有了《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两部藏题材电影。

《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投资规模上,一大一小,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套拍完成。套拍这种事,于电影导演而言,并不算的上罕见。胡金铨当年便曾在韩国废上经年的功夫,套拍了《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而曾经的沃卓斯基兄弟也曾套拍过《黑客帝国》2、3集。但过去的套拍,多是导演同一系列、同一主题的创作延展,有时也是为了节省资金,便于对场景多次利用。但让人颇为佩服的是,张杨这两部虽然都是藏题材,但是形态、风格完完全全大相径庭。而且,每一部,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都是观影经验的大考验!所以说,张杨真的完成前人少有完成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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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2015)

我在2016年,于北京国际电影节将《冈仁波齐》作为国产片做重点推荐,并请好朋友、原尤伦斯艺术中心策展总监谢萌做现场交流;2016年6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我则一睹了《掌纹地:皮绳上的魂》的神秘面目,甚为惊叹;年底,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藏地密码”主题活动中,又再次见到张杨。眼前的他,不再是那个过去印象中的白衣少年,而是变成头带戴宽沿仔帽、一脸胡须的康巴汉子。在拍摄这两部风格佳作的过程中,张杨自己也完成了一次修行之旅。

转眼又是半年。如今,《冈仁波齐》即将在下月公映,而《皮绳上的魂》也将不日和观众进行见面。这两部片子,浸透了张扬的思考和心血,但毋庸讳言,对于市场和观众而言,同时也是莫大的风险和挑战。到底是封圣还是成魔,是万众喝彩还是无人问津?我想,张杨已经完成了他的艺术夙愿和使命。在此,我也想对这两部片子,在不剧透的情况下,做一个简单的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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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绳上的魂》(2016)

《皮绳上的魂》是一部充满魔性的影片。

一点不夸张地说,它具备中国电影史上从未有过的关乎时空和叙事结构的实验。对于去年刚刚经历过《路边野餐》“诗电影”和跳跃时空混搭考验的观众来说,《掌纹地:皮绳上的魂》又将是精神和肉体上的一次彻彻底底的洗礼。记得藏族导演松太加曾在朋友圈里写道:“张杨导演《皮绳上的魂》应该改编自扎西达娃老师代表作《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我一直觉得这小说情节很魔幻,很难改编成电影。看来我的想法是错的。很期待。”

这部影片的主线故事并不难理解。影片主人公是一个叫塔贝的恶人,他有很多的仇家,自己也逃亡在外,有一天在猎杀一只鹿的时候,他在鹿的身体里发现了天珠。天珠是一种超自然的“神启”,在此物的感召下,以及老喇嘛的指引下,塔贝希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天珠送往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这条主线在电影中非常的清晰。从电影的影像风格角度来说,影片中杂糅了公路片和犯罪动作片两种类型。可之所以张杨把它变得非常复杂,一是影片中,跟塔贝发生关系的人物林林总总,实在众多,每条线索都增加了文本的信息量;

另外,则是影片的时空安排,这些变幻莫测的时空处理,增加了影片的悬疑感,也对叙事行进中观众的常规判断进行了干扰。


《皮绳上的魂》的故事,你一会儿觉得像是发生在当代,因为有汽车,有派出所;一会儿,你又觉得发生在古代,因为分明都是刀客的故事,而且是赛尔乔·莱翁内通心粉西部片中牛仔的移形换位。也许,只有神秘的西藏,才能给影片文本赋予如此大的时空差异感。不仅如此,张杨在影片中安排了一个像是追击者,又像是观察者,又像是评论家的人物——旺堆。此人是《皮绳上的魂》中一个关键性人物,也是张杨施展叙事时空“障眼法”的关隘。

总之,面对这部似真似幻的《皮绳上的魂》,诸位非得仔细琢磨,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方能领悟并感受到电影的大快乐。

如果,你在《皮绳上的魂》中感受到的,是恣意流淌的魔幻想象力,那么马上就要公映的《冈仁波齐》,则是一部完全返璞归真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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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2015)

就投资规模而言,《皮绳上的魂》要比《冈仁波齐》要大得多,前者有时要组织150人以上的大阵仗,而后者全套人马也就30余人。但是,《冈仁波齐》投资小,意味却大,某种程度来说,它才是张扬真实心境的表达。它所表达的,不再是《皮绳上的魂》那样的源自文学的特定故事,它在创作的始终,根本就没有剧本,是真正的“无为而治”,所以难度反而要更大。《冈仁波齐》拍摄的是藏人日复一日、朝拜修行的日常,在这日常中,以及构建它的朴素无华的镜头语言和毫无痕迹的表演中,你能体会信仰的永恒和伟大。你会想:噢,也许在那遥远的圣山,真的有神迹可以发生。

《冈仁波齐》的全片,采用了半虚构半叙事的Docudrama模式,在2014年拍摄了10个月才完成。2014年是马年,也是冈仁波齐的本命年,在这个年份,藏人有参拜朝圣的习俗。参拜朝圣,听起来高大上,实质上异常的艰苦,从影片中故事的发生地,11个长幼不等的藏人,要从芒康,经拉萨到达冈仁波齐,期间有着2000多公里的路程。更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这2000多公里的路程,要按照藏俗,一个头一个头的磕过去!磕头的时候,还要心诚,步伐还有讲究,按片中的话,头得磕出伤痕累累才是敬神的体现——光这,对我们这些呆在写字楼的城市上班族而言,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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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2015)

张杨对此说:“我在《冈仁波齐》里面也一直在摸索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怎样把这样的东西拍的尽量真实,尽量像纪录片一样真实,但它又不是纪录片,因为所有东西都需要我们跟拍再跟拍,进而提炼出来重新演绎,这和纪录片完全跟拍的方式是不同的。对观众来说虽然看到的都是真实的,然而所有的东西又都是我们提炼后重新演绎。”

片中非常让人感慨的一幕,就是这群藏人,要经过一大片被大水冲击的湿地。面对遍地泥水,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他们没有犹豫,举着板毅然地向着水中扑倒,虔诚地双手合十诵经。大水,把他们的全身打湿,但他们站起来,满脸都是幸福的笑,继而再次向前扑倒。相信每一个在大银幕前,观赏到这一幕的你,都会由衷的震撼!你会感慨,他们的经济生活,或许还是落后的(诚如片中多次出现的印有“扶贫下乡”的拖拉机),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何等的丰盈!我想,这也就是张杨被西藏这块神秘之地所征服的最重要原因吧!


这段参拜朝圣之旅,在我看来,也是一次生命的轮回。这让我也不禁想起王学博反映回族题材的《清水里的刀子》,张杨在《冈仁波齐》里的影像调度和剪辑拼贴,同样凸显出生与死直接的终极关照。《清水里的刀子》里,牛看到清水中刀子的倒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吃不喝,净化自己的身体,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在《冈仁波齐》里,有被杀掉制成口粮的牛,也有生娩幼子的羊;有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也有接近神山,而撒手而去、接受天葬的杨培老人。这些一组组辩证性的生死关系,构成影片中最动人的华彩,也完成了叙事节奏和色彩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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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2015)

《冈仁波齐》真的没有什么太刻意为之的戏剧性,但我在影片中段之后,我慢慢的看了进去。于我而言,这也是一次对精神的灵修之旅。

今天,生活在大都市中,年轻人又年轻人的焦虑,中产有中产的牢骚,拿我自己而言,有快乐,但更多的是麻木、庸常和苦闷。我有时自己也会想,今天我的生活,赚的钱真的比以前多太多了,但是为什么让我高兴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呢?我觉得,是在物质富足的时候,精神空心化了。所以,我们每一个都市人,其实都有精神寄托之所。这也是《冈仁波齐》这种电影存世的价值所在。它当然是关乎人类学/少数族群的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关乎现代人的。

《冈仁波齐》很“空”,如张杨所言,它要讲的是一个精神层面的东西,电影本身不能满足于纯粹的娱乐和取悦观众。电影是要发现自我,把自己发现的东西传达出去。如果,你生活在焦虑中,不妨抽时间去看看《冈仁波齐》。与藏人的日常中,我们终究看到的,是自我的救赎。


|此文首发于公众号“文慧园路三号”(微信ID:CFA1958)

沙丹

别号奇爱博士,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电影策展人,电影史研究者、影评人;电影评论集《幕味》作者(2016年8月由后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