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意境武侠电影

%title插图%num
《侠女》,1970年

「磨」出来的上下集

《侠女》A Touch of Zen(1971),第一部在坎城影展获得技术大奖的华语武侠电影。需要指出的是,影片之所以能以完整版角逐金棕榈,当年,得益于胡金铨的法国友人皮耶•李思昂的帮忙。他在看过了《侠女》之后,惊为杰作,认为这部电影超越了当时花拳绣腿的港式武侠片,所以他和几位友人集资募款帮胡金铨重新整理底片,剪辑成完整版的《侠女》,参赛。影片于1969年开始拍摄,杀青于1971年,足足拍了三年。当年,影片是按照上下集分别上映的。上集公映于1970年,下集公映于1971年。在上集上映的时候,影片还处于拍摄状态。上下集以竹林大战作为分界线,两集相加,时长200分钟。1971年11月,完全版在香港公映的时候,时长为187分钟。在武侠电影类型里,超过三小时的影片是极为少见的。

影片根据浦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同名故事改编。讲述了,明朝时期,重臣杨涟为东厂宦官门达所害,并派特务欧阳年追杀其后代杨慧贞及石将军等东林余党。杨在与书生顾省斋的接触中产生情愫,并在他的智取下击溃了追杀之人。慧贞生下一子,却暗离顾而去,遁入空门。影片借着故事,将明朝宦官当政、朝廷黑暗、特务密布、邪恶残害忠良的历史素材包含其中,在当时港台武侠片普遍的虚化年代背景、故事多以武林派别的争斗,个人或小团体恩怨出发的打斗为内容的影片中,显得相当独特及精致。影片对历史史实的还原极为考究。人物设置、服装化妆与道具,力求做到完美复刻。谈及胡金铨的严苛,竹林打斗那场戏,足足拍了25天。演员徐枫为了拍摄俯冲剑刺锦衣卫一段,坚决不用替身,一次意外,导致额头划伤,至今留疤。更甚的是,为了等芦苇长大胡金铨要求的高度,他干脆停工几个月,只是等芦苇慢慢生长。

要说到影片为何会分为上下集,还得从胡金铨与时任联邦公司老板沙荣峰的那段往事说起。前两年,台湾新光美术馆举办了「胡金铨与李翰祥的光影年代」的座谈会。参与座谈的石隽说道:「《侠女》前后拍了三年又六天,第一个镜头是我,最后一个镜头也是我到溪头的大学池畔补拍特写做结。」因为电影工期拖得太长,胡金铨和沙荣峰后来交恶,不但不通电话,连见面都难。石隽因而扮演了居中传话的角色,他以胡门大弟子的身份替沙荣峰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说:「当时,胡导演已经预支了导演费,但是双方交恶,无法再合作,于是就倡议把《侠女》分为上下集映演,下集就算是另外一部电影垫还给联绑公司,但是《侠女》电影长度做一集太长,做两集又嫌太短,于是只能另外再在香港补拍一些镜头,凑足了两集量,才算了却彼此的争端与心结。」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影片的前后半段呈现出了一种「分裂」的质感。

%title插图%num
《侠女》,1970年

外在武打,内在禅意

影片最具特色的地方在于,其在武打上仿效京剧武打,带有浓厚舞蹈格式。每每人物出场或者打斗起来,都有京剧文场或者武场的配乐,作为调度。音乐、节奏、剪辑、表演,一结合,人物一下子有了戏感并带出了浓浓的东方古韵。同时,不同配乐,又预示了不同人物的各自身份,有文人,有武人。「电影动作场面……那全是来自京剧的武打,其实即是舞蹈。」胡金铨如是说。顾省斋出场的时候,就是借由自然风景之「以景引人」的形式,开场三分多钟的空镜头,音乐凄凉,景物荒凉,给人带来了一种隐士即将遭遇江湖变故的风雨感。还有,慧圆法师的出场,胡金铨则是采用了一种所谓「点景人物」的形式美学。中心人物、远景,以及远景里的众人,形成了一种巧妙的「点景」式构图。

除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竹林戏,《侠女》的武打较之胡金铨之前的作品,可谓更臻妙境。但看高僧飘然山下的那几场戏,草叶摇曳,法相庄严,优美曼妙,特写高僧的腿部镜头,以及一下子停顿下来的定场镜头,一下子给观众带来豁然开朗,似有神仙下凡之感。胡金铨试图对一招一式的传统武侠动作,做出影像上的抽象表达,以配合整部影片的佛禅意境。我们可以注意到,竹林大战是始终在烟气弥漫的环境下进行的。胡金铨自白,「我放烟是用来营造一种空间和一种空白的感觉。……我的目的不是要好看,中国画要是画的跟真正的现象一样,就画不好看了。中国画很多空白的地方,空白是构图的一部分。」当然,影片的蒙太奇手法,影响了后世的绝大多数武侠电影,包括李安的《卧虎藏龙》。胡金铨利用弹簧床跳弹与绑刚丝等特效,让画面以短镜头快速剪接,构成强烈简洁的视觉效果,至今仍值得称许,也成为日后许多武侠动作片的原型。

影片的摄影、剪辑、特效,简直可以作为电影教科书的模板。而且,影片的主题亦有别于一般的讲述江湖恩怨的武侠片。胡金铨给整部影片注入了极为浓烈的「佛教观念」,暨,所谓「禅」。这点,我们可以从影片的英文片名,一窥究竟。影片的英文片名直译下来,就是:「一缕禅机」。影片在讲述故事之余,又通过各种极为抽象的镜头布置,符号化了武侠世界。譬如,影片多次有出现蜘蛛网的特写镜头,隐喻了江湖的险恶、太监的邪恶,以及人之本性的矛盾性。与此同时,胡金铨利用了一种黑暗的、郁郁寡欢的通调,拍摄室内武斗;转而,又在室外采用一种「佛光普照」的过曝处理,拍摄打斗,使两者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镜头直摄太阳所产生的光斑,潜移默化地表达了整部电影的「佛教观念」。令人印象深刻的最后一场大战,多次有出现这种极为神秘主义的打光,寓言了佛教观念里的善(信仰之善)恶(世俗之恶)之斗,使得整部影片具有了某种教化功能。个人以为,此时的胡金铨还在试图用遁入空门这种一厢情愿地做法,试图对江湖人士的身不由己,做出解围,不及之后的《空山灵雨》具有更多的层次感。《侠女》美中不足的是,人物还是过于符号,过于二元。

细分的话,我们可以梳理出,片中角色堪称儒、侠、释三种价值的象征。胡金铨借由一个抽象的武侠世界,书写世俗恶斗,被高僧点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佛教境地。这种极为禅意的武侠电影,是之前的武侠电影里极为少见的。从一个意义上说,《侠女》提升了整个武侠电影类型的思想高度。它集合了中国的传统文化、通过一个江湖世界,以达到作者寻求「人生真意」的出世释然。胡金铨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可视为概括其电影主题的话:「凡诸世俗欲望贪念只能使人作恶。这阳世间的烦恼都是来自个‘贪’字。争名是贪,夺利是贪,抓权是贪,情欲也是贪。」吴迎君在其所著的《阴阳界——胡金铨的电影世界》一书里写道:「由侠至禅,乃至侠禅融合的悲观离场形式,潜在揭示胡金铨电影树立忠奸人物二元对立之后,不断走向对二元模式的扬弃,并由世俗性信念反思走向超越性信仰追索的人性观照。」

%title插图%num
《侠女》,1970年

东西方影评人的评价

影片在西方评论界获得了极为广泛的赞誉。影评人Jonathan Crow以为,「《侠女》是对人性善与人性恶的一次冥想。相比较亚里斯多德的三幕结构,影片的结构更类似于中国传统戏剧。随着故事的发展,影片的叙事线并没过过多的展开。整个故事是埋伏在人性自我意识之下的,从而形成三叉主题。其一为迷信、其二为政治、其三为信仰。隐藏的弹床、机敏的剪辑,把那场竹林大战拍得毛骨悚然并极为可信。影片的前三分之二武侠类型电影,最后的三分之一才是胡金铨集中表现其野心的地方。在结局部分(最后二十分钟),影片超然了类型的樊笼,在两股超自然势力的共同作用下,催生了某种启示录一般的冲突,从而使影片进入到了形而上的、实验电影的领域。」《纽约时报》的A.H. Weiler认为,「《侠女》迷人地调和了神秘主义与极为风格化的武侠电影。」

2010年,香港电影评论学会评选的「十大华语电影」(评审成员为香港37位影评人,都是该学会会员),《侠女》当仁不让地位居其中。香港影评人石琪称,「胡金铨在本片的最大野心,就是要拍出一种禅性,故此有乔宏(饰演慧圆)的出现,这角色是全片最有光芒的一个。」焦雄屏则以胡金铨的作者策略纬度表示,「胡氏侠客著名的飘然隐去,或顿悟出家,都是道家较虚无退避的人生哲学,他们也许秉持了儒家的积极及改造社会心态,但是末了也明了杯水车薪的不济和徒然。」香港导演/评论家张伟雄曾说:「《侠女》之于武侠片,其地位犹如《2001太空漫游》之于科幻片。」著名影评人闻天祥说道:「《侠女》是胡金铨扬名国际的关键。除了竹林歼敌、机关满布,令人印象深刻外,本片对于意境的追求、宗教的体悟,进而带出一种极具包容性的美学精神,更影响了胡氏的后期风格。」

【编辑:毛头jerry

仁直

本名王强冬,曾供职于《看电影》、《影响》杂志,其后出任《世界电影画刊》杂志主编,同时在《东方早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影评文章,创立电影沙龙推广电影艺术,并与2010年、2011年担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