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尖叫女王(作者:Kartik Nair)

当我们听到一个女人在镜头前尖叫,我们究竟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连尖叫都要禁止?1932年,现在这个臭名昭著的好莱坞才初具雏形,这年的一月,好莱坞的行政官员杰森·乔伊(Jason Joy)从办公室寄出了一封信,内容是关于刚试映结束的环球影业的新电影,贝拉·卢戈西(Bela Lugosi)的《莫尔格街凶杀案》(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电影开始不久,便听到一个女人尖叫:一个手无寸铁的巴黎女郎(Arlene Francis)目睹了两个男人的械斗。然后卢戈西忽然出现,把这个女子请到了他那舒适的车厢里,画面逐渐从迷雾朦胧的街道上淡出,但一切却没能归于平静。而后出现的是那个女子的身影和她的尖叫: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她的四肢被固定在十字架上,身躯痛苦地扭动着。卢戈西饰演的正是在城市里四处游走的的疯狂科学家米拉格博士(Dr. Mirakle),而这年轻的女孩便是他的新实验品。

在寄给拉默尔(Laemmle)的这封信里,乔伊写道:“我们都觉得那个女人的叫声…太凄厉了”。但让乔伊写下这封信的并不是戏中女子作为暴力目击者的第一声尖叫;而是第二次,当她成为暴力袭击目标时的惨叫声。“因为这里的受害者是个女人,在那些最近的所谓‘恐怖’电影里,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呢。”乔伊建议“给这个场景重新配音,把持续大声的尖叫改为低声呻吟,并且在当中夹杂一声音量适中的尖叫”。拉默尔照做了,并且这封信从此成为了屏幕暴力尺度审查的范例。

但尖叫本身就是暴力吗?如果惊恐的眼神打开了人的身体,电影里的尖叫又打通了什么理应被隔绝于视听之外的内部世界?换句话说,当一个女人在镜头前尖叫,我们究竟听到了什么?

《惊魂记》(Psycho, 1960)剧照
《惊魂记》(Psycho, 1960)剧照

或许影史上最出名的一声尖叫出自一个男人——威廉(Wilhelm)的尖叫,这个声音在1950年代的时候被初次使用,然后便频频出现在《星球大战》(Star Wars)和《夺宝奇兵》(Indiana Jones)这类系列大作里,如今它依然在音效技术人员和影痴间流传着,为人津津乐道。威廉的尖叫是个成功的玩笑,它辨识度极高却又来源不明(经过一番努力我们仍然不知道谁是始作俑者);但作为尖叫,它糟糕极了:唐突草率、俗不可耐,连作为声源的形体都没有。相较之下,当一个女人在屏幕上尖叫时,声音总是绵长不绝且效果俱佳。这些尖叫不加掩饰地炫耀着电影的声音捕捉工艺,同时也传达着一种对身处危难中的女子惨叫声的狂热迷恋。

在电影里,女人总是尖叫,男人则打呵欠或做别的——尖叫作为门类丰富的人体生理表征中的一支,直白地表达了男女性别差异。尖叫女王的形象与马勒·阿赫姆(Mal Ahem)所说的,好莱坞持续不断地推出的“被剥削的女性劳力形象”如出一辙。然而女性的尖叫并不只是区区的声音,更是一种形象的表达,或者说这种声音承载着的是某种具体的形象。

即使是在默片中也不乏女性的尖叫。从1925年上映的默片《歌剧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里克莉丝汀(Christine)的一系列镜头中,罗娜·贝伦斯坦(Rhona Berenstein)发现女性尖叫的场景,常常是短发女子惊恐的脸——这些形象迎合并塑造了一种文化上的偏好,当人们看到女人的出现,他们总能联想到她们拜倒在男性强大的力量之下,不管那是电影制作者还是电影里的怪物。

《歌剧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1925)剧照
《歌剧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1925)剧照

但克莉丝汀的尖叫看得见,却听不见——套用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解释“歌声里的身体表现”的说法,默片时代的尖叫“颗粒无收”。令我兴趣盎然的则是“尖叫声里的身体表现”。电影里的尖叫在制造银幕上和银幕外的效果上,可是获得了大丰收。

为了寻求更多灵感,我决定弃用默片版的《歌剧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改用1980年代安德鲁·洛伊德·韦伯(Andrew Lloyd Weber)略拙劣的舞台音乐剧版本。我要讨论的片段是剧中某刻,那首经典主题曲响起时,“魅影”半胁迫半哀求地对着克莉斯汀喊:“唱吧!为我高歌!”对于饰演过这个角色的女高音而言(当中包括大名鼎鼎的莎拉·布莱曼Sarah Brightman),这意味着她们要在现场演出中猛飙高音,甚至不得不用最高音域唱出一系列音符,而当中的第一个就是现记录的人类发声最高音E6。这段所谓的海豚音里的女声听起来像是快要在高压下蒸发了一样,仿佛她的身体正在主人的残忍对待下化成一缕青烟。

在《修女你好坏》(Nuns Behaving Badly,)这本讲述17世纪意大利女修道院亚文化的书里,作者克雷格·曼森(Craig Monson)证实了其实全女性的唱诗班唱出来的低音跟她们的高音一样出色。因此女子高音这档子事有着以貌取人和劳其筋骨的特性又有其自身的历史文化意义:你最终听到的其实是空气穿越性别和社会陈规惯例构成的方阵后演算出来的声音。就像那些女高音一样,尖叫的女优成为了一个绵延了几个世纪的跨媒体档案中的一部分,在这个档案里,女人们的声音或声细如蚊,或震耳欲聋,但都训练有素地将音调急剧飞升,直到划破长空,而将身体撇在一边。

但即使是技术操控的机械化录制,电影里的尖叫也难免带着些许额外的无意识,一些活生生的东西。尖叫会违心地揭示发声体本身最细小的私密。银幕上的尖叫不仅是视觉恐怖的指标,却也是暴力的本体——作为女性痛苦的体现,它是一个来自身体深处的、带有个人特质的情绪爆发。正如在制作动作电影时无法预测血浆飞溅的准确轨迹一样,恐怖电影即使依足剧本和故事板一场场地拍摄,里头的尖叫依然因其过分丰富地展现了各种音调、音色和声带振动而显得不合时宜。它是喉咙音,更是一种肢体语言,影响不明且难以控制。女性身体的内部私密,她的声带、喉头、鼓足了劲的肺——电影声音中这些不发声的信息蠢蠢欲动、潜入耳廓,演化为一出纯音效的春宫戏,而剪掉尖叫,令其禁言,则可以让这一切归于平静。

和色情片一样,恐怖电影归属于琳达·威廉姆斯(Linda Williams)所提出的“身体戏”这一类型。这样的电影总凭借对本能欲望的粗俗模仿安排剧情结构,把肉体表演和其中产生的快感通过银幕传达给观众。《莫尔格街凶杀案》里的尖叫令观众惊叫出声,而删除这声尖叫的要求则是针对观众反应做出的举措。其实真正困扰杰森·乔伊的并非银幕上的尖叫,而是一声来自他自己的尖叫:在放映厅里,他的惊叫成为了一声意料外的回响,回应着戏中女子的死前哀鸣,令人毛骨悚然。这一次的禁声乃史上首例,日后亦得到各恐怖电影的回应:当电影里的尖叫声需要被剪掉的时候,结果总是尖叫声成倍地增加了,有时候甚至还是后期配音的。

为什么要帮尖叫配音呢?用《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 1997)举个例子。这个名字啰嗦戏谑的恐怖电影讲的是一个小渔村里的四个年轻人收到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显示有人知道他们在去年夏天做了什么。很快,这个突如其来的目击者一个个找上他们。但谁会知道音轨上的喘息声是谁的呢?穿兜帽雨衣的身影又是谁的?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能看到或听到他。电影里的某一刻,四个青年中的一个(詹妮弗·洛芙·休伊特,Jennifer Love Hewitt)忍无可忍了,对着天空大喊:“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个杀手是一个全知的声音化身,对于这个形象,迈克尔·希翁(Michael Chion)在他的书《电影里的声音》(Voice in Cinema)的开头给出这样的诠释:这种故事人物在观众目之所及和所不能及之处来去自如,他拥有千里眼、顺风耳,无影无形却能突然出现夺人性命、为所欲为,使人惊恐万分而尖叫不已。

联系茂瑙(Mumau)的早期有声电影《马布斯博士的遗嘱》(Testament of Mabuse),迈克尔·希翁进一步完善了“闻声不见人”(acousmêtre) 这个概念。在这个电影里,有一个从窗帘后面传出的,没有实体却像洪钟般响亮的声音,与其他的角色对话。当电影里的主角们最终穿过了窗帘,却没找到马布斯本人,只找到一个传出其声音的扬声器。对希翁而言,这个扬声器,通过 “有声无形”的创作方式,暗示了电影声音实际上来自画框外。而我想这个隐藏的扬声器也可以另作比喻,看成另一种形式的“有声无形”,那就是那些尽管其声音响彻影院,却永远藏身于录音室里的配音演员。

1998年,哥伦比亚电影将《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引进印度,并以英文原版和印度语配音版同时发行。尼廷·戈维尔(Nitin Govil)注意到过去引进印度的配音版好莱坞电影受到来自国内电影业的强力反对,孟买和各地的电影制片人在过去的大半个世纪不遗余力地要求对外国电影的传播增加阻力,例如紧缩进口电影的配额,对其进行更严格的审查等。因此1990年代早期用印度语、泰米尔语和泰卢固语配音的史蒂芬·斯皮尔伯格(Steven Speilberg)的《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成为了媒体全球化进入印度的一个里程碑。南迪尼·拉密什(Nandini Ramnath)因此写道:暴走的恐龙们和它们用当地语言尖叫着四处逃窜的猎物们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们一起创造了新的票房纪录并且打开了世界上最排外的电影市场的大门。

在《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进行着印度语的后期配音时,第一届孟买配音艺人大会召开了。为了保证制片人会如期支付薪水,监督合约的完成,规范工作环境和完善薪酬制度,配音艺人协会在1990年代末期成立。史无前例地,一份白纸黑字的酬劳明细表被广为传阅,在上面列明了在不同情况下配音演员的应得酬劳,包括电影语言、电影预算还有角色类型(男主角、女主角、多主演、反派、配角等等)。为《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里的女性角色配音的酬劳大概是5000卢比(约85美元)。时至今日,在这个电影的配音版中,我们依然可以听到与电影的原始声效和原创音乐交织在一起的,声优们为了生存(和生计)而发出的尖叫。

如果把尖叫从电影里的“尖叫女王”(詹妮弗·洛芙·休伊特Jennifer Love Hewitt和莎拉·米歇尔·盖拉Sarah Michelle Gellar)的喉咙中提取出来,这些时间上不同步、空间上无载体的声音不过是全球性的劳动性别分工中的一支。当米歇尔·吉兰饰演的艾尔莎(Elsa)在百货商店的走道里为躲避电影里的杀人狂疲于奔命时见到被割喉的姐姐的尸体,她发出一声洞穿耳膜的尖叫。

但我们听到的到底是谁的声音?在孟买印发的薪酬明细表要求“所有配音演员的名字都需在影片结尾的演职员名单中出现”,但我却怎么也找不着。我无法将那个尖叫的声音同任何名字、相貌或人影对应上:那个配音艺人所能留下的只有其专业技艺带来的一丝有形印记。也许有人会说,她才是真正的有声无形(acousmêtre或言 mêtress):听得见却看不到,只有在科技媒介的作用下她的声音才能传至银幕,她的出现并非剧情的推动,而是经由银幕下的传送电路无实体地登场。

里克·埃尔特曼(Rick Altman)在其关于电影声音的著作里对有声电影和源自希腊、用腹部发声的表演方式进行了比较。正如腹语艺人设法让你相信他的声音是来自你的视觉聚焦之处那样,“摄影机指向说话者的举动也可以掩盖语言的真正来源,掩饰制作和科技的加工痕迹”。但在尖叫配音的案例中,恰恰是摄影机对准银幕上尖叫着的主体的举措将这种隐秘的机制破解,使这个不为人知的电影媒介曝光于人前。同样在《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中这个破解尤为直接和明显,那声微弱而带有金属感,甚至还有点刺耳的印度语尖叫充满了电子仪器的回音和共鸣,明显是在孟买录音棚里录制好的尖叫,配在了一个在美国某处的百货商场过道里逃命的女人身上。

这些一言不发的对于恐怖的诠释带来的是更多的疑问:当这个不知名的配音演员通过回放和录制品的方式观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她到底是观众还是演职人员呢?她是出于恐惧银幕上的恐怖而尖叫,还是纯粹为了传达银幕上的恐惧而尖叫?看着银幕上的另一个她跌倒、爬起、奔跑、蜷伏、抖缩——与尖叫关联的身体表演必须借由一副躯体和录音麦克风跟前的一把声音才能得以完整呈现。观看银幕上的尖叫亦是在观看别的内容,一个女人因看见一个被割喉的女子而大叫的场景,此时死者的血正潺潺地从她的喉头发声处流出。这类暴力杀戮电影一直钟情于将女性的身体当作失去生机的废弃物排成队列,制造出一个尖叫女王们组成的亡命姐妹淘。但当这个配音演员制造出了新的电影形象并且活得比银幕上任何人都要长久,她同时也是最后一个“最后幸存的女孩”,喉咙、声音和身体丝毫未损地存活于电影的画框之外。

译者:Dawn/校对:keyloque @迷影翻译

Kartik Nair

美国天普大学(Temple University)电影与媒体艺术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