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芬奇专访:爱是撒旦的灵魂(作者:Nick J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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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芬奇和本·阿弗莱克在《消失的爱人》拍摄现场

由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执导,改编自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同名畅销小说的电影《消失的爱人》(Gone Girl),深入挖掘了隐藏在失调的婚姻关系内核中的黑暗面。这篇访谈是导演针对现代社会关系中个体的自恋癖和企图控制无辜和罪恶的狡黠术做出的阐释。

若干个月前,在伦敦,我对大卫•芬奇进行了《消失的爱人》的专访,但遗憾的是我事先并没看过这部影片。这样的流程通常是《视与听》不允许的,但芬奇惊艳卓绝的导演生涯使得这次破例尤为值得,从早期的《七宗罪》(Se7en,1995)到两集《纸牌屋》(House of Cards,2013),对影片精湛细致的打磨和谨小慎微的拍摄方式使他成为引领好莱坞大片改革的旗手。

我连夜读完了这部轰动一时的小说(扣人心弦的故事让我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第二天,我在酒店见到了芬奇,并进行了一次不同于例行公事、毫无时间压力(于我而言)也无需繁琐复述(对芬奇而言)的畅谈。之前因为《返老还童》(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 2008)我采访过他一回,那时的他看上去焦躁又犀利。但这次谈话十分愉快,他平易近人、谦恭有礼。不巧的是,每当我们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安静场所,都会立即被负责人要求换另一地方。相同的事情发生了三次,就像一个无法开始、神经喜剧似的面试。我承认,这次让人感到孤立的突发状况确实让我有点抓狂了。

这是一次双方的信息量完全不对等的交谈。我只能通过看预告片来臆想影片会以何种方式呈现,并据此提出自己的问题。而芬奇的回应则来源于这部影片的最终剪辑版,作为导演,他熟悉自己拍摄的内容,但无法预知观众会怎样理解,即使从他放松的举止中,可以窥探出他充满信心,已经胜券在握了。此外,对黑色元素的精准调度,以及将难以驾驭的素材银幕化、影像化的技巧,这些芬奇标签式的风格为一些疑问提供了解答方向——(除了芬奇)还有谁能为《纸牌屋》奠定下这般偏执病态的基调?而要将BBC第四频道的神作《乌托邦》(Utopia)进行本土化改编,还有比芬奇更适合的人选吗?

影片《消失的爱人》聚焦于一对已婚夫妻。本•阿弗莱克(Ben Affleck)饰演尼克•邓恩(Nick Dunne),他原本是一位纽约的记者,后来在密苏里州经营一间酒吧,一天晚上回到家,发现家中有被闯入的痕迹(妻子失踪)。警察立即认定尼克的妻子艾米(Amy)被绑架了,罗莎蒙德•派克(Rosamund Pike)饰演艾米。他们最开始怀疑尼克是真凶,于是他迅速成为媒体和舆论抨击的对象。片中,闪回和日记本是小说展现不同真相的关键叙事手法——也让芬奇一贯擅长的叙事技巧得以一展身手。值得一提的是,本片编剧正是小说作者。

小说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是两位主角在婚姻关系中带着自恋情结的主观陈述,重点在于以自我中心的性格是如何让他们相互折磨的。对于在生活在一起的另一半,我们到底有多了解,这是属于被现代好莱坞喂养长大的成年人面临的问题,假如这部小说只是很随意地处理这些看似不合情理的成分,那它便会偏离主题。我感觉这种叙述有很大一部分都会在改编中被删减。拍摄弥漫着不祥之兆和异样迹象的故事一向是芬奇擅长的。假使有人欲将《消失的爱人》改编得惊恐颤栗又充满阴谋,那也非芬奇莫属。

尼克•詹姆斯:在改编小说的过程中,你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什么?

大卫•芬奇:(这部小说)实在有太多可以利用的素材了,但你却必须舍弃掉300页。这期间我反复犹豫了很多次,电影人是不会想要小说作家参与进来,因为作家们已经为了故事能够发展顺畅,忍痛割爱,删了许多细节。构思画面其实很简单,演员面孔和服装设计可以很好的塑造银幕形象。因此诸多细节都能在画面上塑造人物,电影中的角色就不仅仅是戏剧矛盾的关系者,还能立于戏剧中心,成为有别于文学方式的人物。但最让我们担心的是,我们能不能改编出一版剧本——既保留着高超又复杂的叙事方式,又具有电影质感呢?

还有很多人对于吉莉安能否真正能够“忍痛割爱”,对小说进行删改,持保留意见。他们跟我说,“我们可以找来任何你想要的人来写剧本。”“你们已经请到吉莉安了。”
“呃,但你是否先听听她的主意再做决定?”
“当然!只要她能想出办法,解决日记本这个难题。”

看过她的拟稿后,我感叹:“她做到了!”她找到了一种非常简单的叙述方式,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帮助影片完成了前半段到后半段的过渡。之后还有很多困难,要继续把剧本精细化,但吉尔(译者注:对吉莉安•弗琳的昵称)十分努力,她有进入这个圈子的天赋。她懂得怎么去雕琢一个刚刚成形的想法,促使它实现。

尼克•詹姆斯:尼克和艾米都是事业遭受挫败的作家。他们曾经试图做纽约客,过着蜗居的日子。你在电影中是如何处理这段的?

大卫•芬奇:电影一开始,尼克在房间里找到了玻璃的碎片,这时就有一个闪回,跳到他们在Dumbo(布鲁克林)派对上的初次邂逅,以及他们是如何搭讪的(译注:“Down Under the Manhattan Bridge Overpass”的缩写,指沿纽约东河岸,布鲁克林桥跨接曼哈顿的一带街区)。我们并没有展示太多(他们之前的生活)。尼克被问起“你是酒保吗?”“我经营一间酒吧。”我们能看出来,他已经抛弃了作家的身份,曾经立志创作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念头已经没有了。

尼克•詹姆斯:他们将自己与其他人作比较的那段很有趣。

大卫•芬奇:这些闪回片段都来自艾米的日记,完全是主观的视角,但却用尼克的客观镜头来表现。所以要拍得很巧妙。

我们会跟本说清楚,“现在拍摄的这场戏里,你是完全无辜的。”他几乎完全无时不刻不曝光在现实中。警察发现家中还留有罪证,比如墙上有血迹或过道有指纹时,我们需要拍他多种表现或,所以必须要根据观众的观感来调整。你想,尼克的表现背离了大家的期待时,观众会多沮丧啊!

尼克•詹姆斯:你是怎么注意到这部小说的?

大卫•芬奇:在美国,当人们选择伴侣时会有一种自恋心理。据我观察,当两人在一起三、四年后,会遇到了一个瓶颈,情况变得糟糕。整个婚姻开始分崩离析,你会发现另一半跟当初的样子完全不同,两人伪装的动力和热情开始退却。因此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关于情感愤恨和婚姻失调的,而这一切都由于你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你最亲密的那个人将失信于你们的婚姻。但吉莉安用一种主流的、能够刺激神经的方式揭示出来,激起人们的窥淫癖,通过24小时不间断的滚动新闻的镜头去窥视他人的房间。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想法。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拍好?能否让头条的实事新闻上去真实可信又保留讽刺性?

尼克•詹姆斯:那你是如何做到的?

大卫•芬奇:这就是关键点了,也是为什么演员如此重要的原因。本•阿弗莱克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被误解、反抗的状态,他经历过这个角色起起伏伏的心路历程。我们看过他失控、发脾气,知道他是个不一样的男人,天生招人喜欢。他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有他在的场合,他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让人们感到自在,恰巧这点也是尼克重要的性格特征之一。罗莎(指罗莎蒙德•派克)却一直让我捉摸不透。我很欣赏她在《成长教育》(An Education)中的表演,但你会对她的年龄产生,“她究竟24岁还是39岁?”她让人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当我见她的时候,她就给人这种骄傲的独生女的气质。她本身就是家里的独女,集各方宠爱于一身,艾米也必须是这样的。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电影需要什么样的基调?”我们开始讨论如何把德西(艾米的长期爱慕者)和劲爆头条新闻案件联系到一块儿。这个富有的奶嘴男正是艾米企图逃离的对象。那他是如何重新卷入艾米的生活中,如此执迷不悟,从奇怪的捕猎者姿态,变成了一名合情合理的嫌疑人?那么,哪位演员看上去从来不会犯法,又具有让人着迷的智慧和聪敏?我想到了尼尔•帕特里克•哈里斯(Neil Patrick Harris)。他读过剧本之后说,“我他妈必须把这个角色演好。”

然后我就在琢磨饰演著名律师坦纳•博尔特的人选,这个几乎是为亚历克•鲍德温(Alec Baldwin)量身定做的。其实之前去乔治亚州为《返老还童》勘景时就见过泰勒•派瑞(Tyler Perry),我记得开了很久的车才到他的工作室,然后看到屋顶上有个男人,穿着运动服、长袍还是一件便服之类的,他正在操控在他身边绕老绕去的无线遥控飞机。他的助理跟我说说,“派瑞先生一会就下来。” 他是一位亲切的倾听者,会让你觉得很舒适。他一定是影片中不相信任何事的局外人。

从博尼警探(金•迪肯斯 Kim Dickens饰)和玛戈(尼克的妹妹,凯莉•库恩 Carrie Coon饰)和坦纳出发,你能够看到三种态度:玛尔戈相信尼克,关心在乎尼克;博尼就是“我希望相信这不是你做的,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证据”;然后坦纳的态度,“不要这样说,不要把别的事牵扯出来,我们现在并没有谈论这个。”

尼克•詹姆斯:片中有你觉得最困难的、给你留下深刻记忆的时刻吗?

大卫•芬奇:往往我们觉得最困难的部分都在前期花了大量功夫准备,所以其实拍摄的时候还挺顺利的。但恰恰有那么些内容,比如剧本写着“他们穿过厅堂时,望见对方的眼神,便坠入爱河了。”看起来不难,但就得拍上一整天。内容只是进门时的一个视角,就是没办法把它拍好。那么你会扪心自问:“我要如何将这种抽象的、无法解释的化学反应用影像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请小说作者来改编她自己的书(有好处),她能够理解这种情况,就像一副“纽约客”的漫画——这场戏本身要完成一个目的,人们坐在那的状态以及他们的服饰和装束可以起到帮助性的作用,可以让你摒弃掉那种(生搬硬套的对话比如),“早上好,沃特委员。”她(指编剧)做到了。

尼克•詹姆斯:我明白了,你很巧妙地将尼克和艾米的内在特质,用刚刚提到的那种方式呈现出来,但是你大量压缩了小说内容,这都没有问题吗?

大卫•芬奇:这是我执意要参与其中的一件事。我们需要综合大量的琐碎细节才能把它说明白。“她是一位好妻子,好邻居、虔诚的基督徒、友好的密苏里州人。”绕了一圈之后,你把所有的细节组装拼凑成一个整体,然后全面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我在读剧本时体会不到的,非常有意思又好玩的一部分。这个片段需要用闪回来呈现,那边也要有一个闪回。还要给观众展现她消失的那天发生的75个小片断,这就有非常多的素材了。这牵扯到影片中大量的置景和换景,让观众明白这些是太困难了,因为这他妈都是在同一件房子里发生的事。大家已经熟悉这栋房子了,它是尼克身陷困境的开端。当尼克掀开百叶窗,门口是成群结对的狗仔队。这时剧情发生180度的大转变,我们要重新审视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尼克•詹姆斯:我听说影片结尾有小小的改动?

大卫•芬奇:原著中就有很多结局,我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式整合起来。字面意义上看,还是一样的结局。但考虑到我们艰难地将其中精彩的100页删掉,电影结局显然不同于小说嘛。

尼克•詹姆斯:关于续集的问题,原著小说似乎处于观望的状态。

大卫•芬奇:我觉得她是想要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电影也这样来操作的话不会得到任何赞誉。

尼克•詹姆斯:你在现代婚姻中影射了平民主义。

大卫•芬奇:如果一部电影要有意义,它就必须贴近现实,揭露事件的真相。慢慢地,影片发展到一个结点,会让观众觉得已经解脱了,因为情节太荒谬了,然后再把观众拉回去,就像告诉他们:“你真觉得已经解脱了吗?”

尼克•詹姆斯:现在你希望拍一部新世纪版《致命诱惑》?

大卫•芬奇:没错,但不仅仅像《致命诱惑》那样,(看这部片子时)你会移情到主角们身上,经历他们遭遇的一切,却没必要代入他们。这就是吉莉安的高招了。这个想法原本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但现在我们将它处理得很接地气。这样的话。每当你感慨“对嘛,故事就该这样发展”,于此同时,就会产生疑惑,为什么一场鼓动人心的新闻发布能够引发人们的质疑,最终你也开始怀疑,将其视为漠不关心的表现。

尼克•詹姆斯:这让我想到了玛德琳•麦卡恩(Madeleine McCann)案例,最初,事件的焦点是这个失踪的小女孩,然后情况急转直下,警方草草地将小女孩的父母视作嫌疑犯。

大卫•芬奇:这个案例和我们的情况很相似,都有媒体的压迫,你把一个新闻头条的当事人摆在镜头前,打连珠炮似地问一些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不管开始提问时是否会卡壳,他们的回答都是断裂的、不完整的。另外,观察(媒体)舆论如何回避这些漏洞是非常有意思的。很明显,一路下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尼克的劣迹以及失调的婚姻关系被揭露了,这些都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出全部事实以及对于找艾米的态度也很暧昧。

尼克•詹姆斯:我不相信一开始他就是迫不得已说谎的。

大卫•芬奇:小说中,这样的描写会更多。你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在镁光灯下、摄像机前中表现得和蔼可亲,魅力十足。当台词提示器一关,你就能了解人们是如何从那种环境迅速抽离出来的。你会想要感同身受地体验一下。某种程度上来说,尼克愿意沉沦于此——看到信心满满的人变得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是一件有趣的事。

尼克•詹姆斯:在你看来,现在的观众是否更容易接受这些冷酷无情的角色?

大卫•芬奇:电影市场越来越容易被预消化,观众也不太能够接受。制片方希望的是,预算是3.5亿(美元)的项目,我们做出的片子就要有这个档次的收益。唯一的方法就是降低期望值,然后确保能够收回投资成本。如果对于一部电影来说,有一年的时间来创作剧本,另一年来进行拍摄,还有一年来制作后期,那你就可以将它做到极致、尽善尽美,但是工业流程不是这样的。影片要发行拷贝,要形成一定的影响力。这些与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要看他们如何做宣传工作的。我们所做的都是一次性的任务。美国电影制片厂想要运筹帷幄——你投了多少,你就会获得价值相等的乐趣。问题是电影不是流水线产品,每部都不一样的。

尼克•詹姆斯:现在有没有这种感觉,能让你感兴趣的影片项目越来越少了?

大卫•芬奇:能够拍摄所有我想参与的变态电影实在太开心了!我们这种人就是超级祸害,观众决定买票进场看我们电影,然而我们又不把故事给简单讲清楚了!这事复杂又棘手,因为拍电影不便宜。

这部片子投资是5,862万(美元),中等的成本投资,但大公司越来越不喜欢中等成本的项目了,当然现在还不至于绝迹——《社交网络》的成本是4,800万,《龙纹身女孩》花了9,000万,因为要去瑞典拍摄,那边的冬天,白天只有9个小时,剩下的16个小时都处于黑暗之中。如果在加州拍,早就拍完了,但在加州你可拍不到4尺深的雪。片子没有大赚特赚。《搏击俱乐部》用了6,500万,还是好早以前了,但也没有成为票房炸弹。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样的片子会赚钱。我不能说投资3,500万的《七宗罪》值这个钱,因为全球的收入有2.5亿。《十二宫》花费6,300万,票房只有3,000万,但我仍然很开心自己的职业生涯里拍出了这部电影。你必须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来源:《视与听》9月刊|译者:Novan|校对:龙猫公子(迷影翻译)

Nick James

英国电影评论家和作家、电影杂志《视与听》(Sight & Sound)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