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of Life and Death(Web Exclusive)
by Kevin B. Lee
原出處:CINEASTE MAGAZINE
翻譯:lesleygreytear(cinephilia翻譯小組)
“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在某个方面或某种程度上——发生前后不一致的情况(incoherence),那是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在艺术家的察觉之外对这件作品造成影响。这不仅来自他个人的潜意识(即使最传统的批评理论都乐于承认潜意识的作用),同时还有他的社会的文化预设(cultural assumptions)。那些文化预设的生成具有历史渊源(从当前的社会-政治现实可上溯到整个人类历史),于是它们会费力地容纳在历史中积累的张力、对峙和矛盾(strains, tensions and contradictions)。” ——罗宾·伍德《矛盾的文本》(Robin Wood, “The Incoherent Text”)
十年前我曾在中国教英文。当我在电影之夜给学生放映《辛德勒名单》时,我也见证了同样的渴望。我的学生被强烈的大规模杀戮的视觉奇观所震撼,虽然电影缺乏对犹太大屠杀的起因背景缺乏介绍而使他们有些困惑。他们最直接的感受,是把这件事与南京大屠杀联系起来。南京大屠杀中估计有二十万平民和战俘被日本占领军强奸、杀害。有一个学生带着让人难忘的坚定对我说:“应该有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辛德勒名单》。”
观看《南京!南京!》的时候,我觉得陆川好像神奇地听到了我的学生的呼声,尽管借鉴一部全球票房三亿美元、得到七个奥斯卡奖、在世界范围内为一个历史悲剧赢得更大程度认知的作品一点都不奇怪。这样一个集合了利益、声望及政治意义的作品正是当下中国电影工业正在寻找的模式。过去十年来他们一直挣扎于为中国电影培养国内观众群体。在最近一次美国公共电台的采访中,张艺谋将中国电影业的这种努力描述得仿佛第二次南京大屠杀:“如果(中国观众)对本土电影失去兴趣,我们将会有大麻烦。那时候中国电影市场将被外国人占据。香港、台湾和韩国都是例子。大陆是我们最后的阵地。”
要在好莱坞的全球战略中击败好莱坞,没有什么比向堪称好莱坞标志的斯皮尔伯格偷师更加好的方法了。陆川在许多方面都证明了他是个有能力的学生,他甚至更进一步地应用了斯皮尔伯格“历史作为一种奇观”的方式。陆川在短短几秒里用这些明信片把背景交代清楚之后,便立即投入热血沸腾的战争场景。观众因此为之后一系列的情节——持续不断的强奸以及其他暴行——做好了准备。他把恐怖包装起来,将它们在道德情境中进行提炼,以制成更让人乐于接受的消费品:一个人应该为了拯救他的家庭而出卖一座城市吗?(答案:肯定不能。)如果他已经出卖了城市,他有机会获得救赎吗?(答案:一个看起来不可能的、催人泪下的,“可以”。)一个女人应该为了免于被那些不堪诉说的强奸与折磨的命运而被杀死吗?(答案:如果这能构成电影的高潮,绝对应该。)这些浮现出来的道德思考,同样是从斯皮尔伯格九十年代作品中借鉴来的,传达了一种戏剧、而非人性主义的必要性。
陆川的电影另外一个借鉴《辛德勒的名单》的地方是——虽然对中国电影来说应用在南京题材上是前所未有的——试图将故事的恶人人性化。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中,这个角色是由商人最后转变为拯救者的纳粹奥斯卡·辛德勒,以及由拉尔夫·费因斯所饰演的纳粹军官哥特,后者能说会道、深谋远虑,同时怀有一种悲剧性的种族仇恨。在陆川的电影中,这样的人物是角川(中泉英雄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日本士兵,渐渐地把自己的同胞所造成的恐怖内化为自己的恐惧。许多中国观众而言,让一个日本人在一部关于国家悲剧的电影里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就是一种叛国,这样的指控在中国网站上比比皆是,甚至在陆川自己的博客里也有不少。
然而,如果没有引入日本视角,这部电影可能都不会存在。过去几年中有不下五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电影项目准备付诸实施,其中许多都是为了事件七十周年纪念而拍摄的。在七十周年纪念两年后,只有两部电影通过了审查;国家审查机关满脑子考虑的是怎么不破坏与主要的贸易伙伴日本的关系。陆川曾经唐·吉柯德一般地表示希望电影能在日本放映;而在日本,右翼势力仍然坚持南京大屠杀从没有发生过。
又必须尊重国内对该历史事件业已根深蒂固的叙述,又希望避免给国际关系惹麻烦,两者相冲之余,还渴望以艺术片类型吸引全球观众,能够以相当的能力协调这三者的影人尚未出现。这几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你能够找到的电影业最厉害的挑战。这三个面向上的意图——政治、文化、商业——在《南京!南京!》里打了一场与电影本身所描绘的战役同样激烈的仗。罗宾·伍德所形容的“矛盾的文本”就是在说这样的影片:它被互相竞争的社会意识形态和商业野心影响,最后的结果是一种十分有趣的不协调。
这部电影让日本人做主角标志着一个重要的妥协:陆川想要将电影从仅仅关于“中国”的悲剧提升到一个全球的地位——一部斯皮尔伯格式的电影(或者更确切的是,能够吸引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一样多的观众。)但它又不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它没有一个绝对的主角,而是一群个体,有着不是那么紧密的、互相交错的命运。在接受《三联周刊》专访的时候陆川这样描述他拍摄这个故事的切入点:“我拍的已经不再是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我觉得我拍摄的是人们怎么去理解战争的本质。我们可以超越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界线,去触及一些更加普世的东西——人们怎么面对战争,以及人和战争之间的关系。”
陆川将互为矛盾的视点结合在一个连贯的大叙事中的技巧在接下来影片开篇的战斗场景中表现的最为明显和成功。动作戏是从日本士兵的视点开始的,但逐渐转移到了中国士兵的身上,之后又回到日本人。甚至连斯皮尔伯格在《拯救大兵瑞恩》的战争场景里也没有做到这样流畅的视点转换;而陆川的战役场景如果没有视点转换这个特色,则完全承袭《拯救大兵瑞恩》真实电影的摄影风格。
这个场景最终令电影与长期以来形成的中国中心的南京大屠杀叙事并没有什么激进的不同,它是一种新式
但是真正的阿克琉斯之踵当数日本主角角川。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好在其叙事主角的内在道德挣扎与历史混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与之相比,角川以做白日梦的天真形象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所看到的总是那些他的良心似乎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情。他的行为没有一个明晰的发展轨迹:早时他还明显地被一些女性被无情枪杀的画面所震惊。他的天真最为表现在他一直去见一名日本慰安妇,把她称为自己的妻子,虽然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因为服务了太多男人而持续恶化。
我想一部电影有可能可以在这几种截然不同的表现日本士兵的方式之间找到一个折中,但是这需要导演花大力气呈现一个立体的角色,比陆川想要做到的更加复杂。对于士兵的前后不一致的、浅薄的角色设置只是电影的弱点之一:它无法从角色的刻板形象出发深化下去,而他所呈现的历史也并没有跳脱出一系列催泪为上的道德情境。这种困境在电影处理女性角色的时候体现得最为突出——女性主义视角本可以作为影片的优势。当大多数中国男性在电影过半之前就被杀害的时候,女性的命运浮现为主题。有些令人反感的东西是在剧情层面上的,比如妓女比民间组织领导人表现得更加爱国,因为她们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去拯救别人。但是这些场景被处理成煽情戏码,而没有对角色多作着墨。与影片对日本士兵的处理一样,这些女性角色也流于表面。她们被塑造成女性美德的象征而不是实际的个人,她们所受的苦难与其说是一种女性意识的呈现,不如说是男权看到女性被侮辱而感到耻辱。
【作者簡介】
Kevin Lee(李启万):dGenerate电影公司(发行中国独立电影的数字频道)的影评人、电影工作者、以及项目执行官。他亦为Time Out New York, Cineaste, The Moving Image Source以及他的博客Shooting Down Pictures等多种媒体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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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南京!》我一直没敢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