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Interviews | 访谈

【Cinephilia学者访谈系列之一】黄小邪篇

1、 请谈谈自己与电影结缘的故事,以及成为电影学者的心路历程

我想首先可能来自家庭影响。我母亲是书迷、戏迷和电影迷,所以我从小跟着她读书、看戏、看电影。小时候给我留下创伤印象的是水华导演、王心刚主演、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电影《伤逝》。至今还记得几岁时看过的片中电影场景:枯藤老树昏鸦,男主角将小狗扔到荒郊野外,小狗试图自土坑中爬出来,追上主人……我想这就是影像穿越时间、作用于人的感官和记忆力的力量吧。

小时候想过当作家、当乡村教师、当记者,总之幼稚地希望“能对社会有点用处”。大学时舍弃喜欢的中文系,去读“电视系”,大约也是幼稚地因了“记者担负社会责任”、“为弱者鸣”的愿望,后来却愈发离新闻和社会批评远,离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近,沉迷于影像与真实间游离的距离。于是决定转向电影。这要感谢我在大学广播电视系读书时,我们看过的那些苏联电影、中国老电影和欧洲电影(有些是老式的笨重的大1/2录像带,有些是新出现的VCD)。

后来决定考北京电影学院电影美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又来美国,辗转几所大学,最终在芝加哥大学读电影研究博士。与电影的缘分,应是“终身制”了,用句俗话说:因为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因为研究电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电影、读电影理论、写电影论文。即使这比很多朋友想象中艰苦得多:更多时间,在伏案苦读或苦写。但乐此不疲,因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后也要教授学生、将自己所得和所喜欢分享给他们;写文章和书,将自己所思分享给更多有兴趣的人。

2、 当下影评人有许多,专业的习惯掉书袋,非专业的也常引得各种喝彩,你好像与他们都不同,是如何定位自己的影评人身份?

“影评人”当然是别人赋予的名号,不过我现在不大倾向于自认为是“影评人”,因为如果严格界定何为“影评人”:应是固定地为媒体供稿、很多时候写影评评判最新电影或电影事件。我近年忙于学业,其实已很少为媒体供稿,除非遇到自己比较喜欢或比较丰富、有话可谈的电影,无论新旧(我还偏爱老电影多些,尤其是早期无声电影,到二十年代中后期有种沉默而含蓄的诗意)。所以,其实我更自我认同为“电影研究者”,因为以后要在学院里作些有系统的研究。可能听起来严肃或造作得令人反感。不过我知道自己是真诚的。相信也有很多朋友如我一样因太过喜欢电影、太过认真地去探究她的秘密,而没办法以轻松玩笑的态度对待她。不过说回来,我尊重影评人的劳动,也认为他们的工作对于普通影迷来说意义更加重要。

3、 在常人眼里看来,你像是文艺青年最理想的状态——在浪漫的异域,学浪漫的电影,远离国内一切腌臜的社会问题与现实,事实是这样的吗?在地球的另一端是否有文化疏离感?这种生活对研究电影的利弊是什么?你会一直这样待着吗?

这大约是距离化、浪漫化的美好误解。美国一点也不浪漫,与国内相比,生活乏味许多;学电影研究一点也不浪漫,非常辛苦,常要通宵读书或赶论文。但无论在何种状况,都无法脱离社会问题与现实(尤其作为一个略有责任感的地球人),直接面对的是美国社会的问题,阶层、族群、贫富分化、反智……等等。只是这个社会结构和体系相对稳定,只有局部的抗争。国内的问题,虽然地理上距离远,心理上却更近,毕竟是自己的国家,“隔岸观火”,其实更心焦。而且身在海外,更强烈意识到自己的文化身份、西方世界如何看待中国和中国人,对于美国文化工业的全球扩张及受到的热烈欢迎,更有一种戒心和担忧。不是说因此成为“民族主义者”,而且希望看到每个民族的文化多元性,而不是在“全球化”的借口下失去自己的特点、文化身份和历史,一味模仿和崇拜外来文化。所以于我而言,对中国文化,尽管相隔万里,反倒是刻骨切肤的亲近(就像认识的一位印尼女生,在美国听到台湾导演蔡明亮电影《黑眼圈》中熟悉的马来语,会热泪盈眶)。但成为实质和精神世界的流放者,怀旧的精神流浪者,的确又总是隔着距离,处处皆异乡,又能认他乡为故乡……有伤感,也有所得。人生之矛盾,总是如此。

对于研究电影,美国生活的规范化、死水无澜、枯燥乏味,倒是好好读书和思考的场域。芝加哥大学如寂寞清冷的修道院,尤其如此。但研究的确等于修行,心里不能太热闹。世界热闹而内心宁静,需要更持久的修炼和更好定力,我自觉离此境界尚远,因每次假期回国,仍要呼朋引伴、饭局连连,颇为热闹,算是“出关放风”。但寂寞久了,终究会喜欢上寂寞。但离世界远了,尽管还是会关心人、关心社会现实,也会担心单是“清谈”无济于事,终要“有所为”,无论为人师,还是更多为弱势群体发声。

4、 人说行万卷书走万里路,电影在你的书里似乎不是私密的个人情绪对照,而是你参悟人生认识世界的载体,你是否认同这种看法?行走的时候是否孤独?电影又在这个过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进入到别人的故事里,对你自己有何帮助?

多谢这个好问题。电影书写对我,曾经是比较私密的个人情绪对照(十年前吧)。但慢慢长大,开始想:这样的书写是否过于自恋?对于理解电影的复杂性本身有何意义?影迷为何要花时间读你的喃喃自语?所以决定,为了不浪费影迷的时间,尽力提供有益的资料或者视点。当然,本质上可能还是有些自恋自怜,或者对周遭世界太过敏感,从风物人情,到花草树木,飞鸟走兽,都能感到它们的灵性和可爱之处,也愿意写出来与同好分享。有时是借了电影或书的幌子,有时就是赤裸裸的描述(当然加一点胭脂或香水之类)。孤独嘛,倒是在年长后慢慢悟到了:即使你有父母亲人爱人,人总归是孤独的,孤独来到这个世界,孤独离去,你的经验,是个孤独的世界,因为你无论如何表达出来:写字、说话、摄影、画画……能够表达出的,不及原始经验丰富和暧昧性的万分之一,或者说,独立的体验(无论喜悦还是痛苦),就是无法表达和分享的,就是孤独的。所以我学会欣赏孤独。实际上从小就有一点不合群,小时候会焦虑,会想着如何融入人群,如何令别人喜欢自己。长大了的好处就是,可以恬然自若,因为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足够强大到对抗偏见和误解。当然,也不会因此而倨傲,而是始终试图去理解和宽容。习惯孤独,也享受孤独,与友游历是美好回忆;一个人面对风景,也找到一种更直接的存在感。用徐志摩的话说:“‘单独’是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单独的 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没有单独的机会”。这个过程中,有时分不清世界是在电影里,还是电影在世界里;是电影再现的现实,还是现实模仿了电影。故事可能被淡化,一些场景、一些气氛慢慢隐现、淡去。是感官,是感性,也有理性归纳和分析的瞬间。

5、 你天生就有这么高的对光影声色的敏感度吗?影响你知识体系和审美的重要人物和作品是什么?

我想是吧,我因为敏感而神经衰弱。比如,有声音、有光,都睡不好。这是感官敏感要付出的代价。我从小喜欢音乐、绘画,也学过一点画画、钢琴,可是都学得不好;也拍过电视纪录片,没有很满意……很笨拙。只好认命:自己是个缺乏动手操作能力的旁观者、享受者、指手画脚评论者。重要人物和作品太多……略想几个……书:曹雪芹《红楼梦》,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哲学:梅洛庞蒂“现象学:理论;电影:安东尼奥尼,戈达尔等等……

6、 这个春天,你将有怎样的生活新计划?如度假、充电、呆着、做饭或其他? 芝加哥现在什么样子?

计划很单一:读书、看电影、写论文。芝加哥还是修道院的样子,淡泊宁静,清心寡欲。

7、 请推荐三本女作家的新书(中外皆可),并附上一两句阅读建议

整天读专业书,女作家新书读得不多。

香港女作家黄碧云的杂文集《后殖民志》(2003)(作为生活在后殖民社会的香港人,走访欧洲时所遇各种关于种族和历史的创伤记忆。悲剧时刻在上演。)

现居美国爱荷华城的女作家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2008)(根在大陆、树干在台湾、枝叶在美国,流浪漂泊了三生三世、促成“爱荷华写作计划”的女作家,珍贵的个人回忆与集体历史)

美国女作家Barbara Kingsolver小说“Prodigal Summer” (2001)(关于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中年女性的情感与爱欲。一种顽强而柔嫩的力量)

【发文者:朱旭斌】

张泠

笔名黄小邪,美国芝加哥大学电影与媒体研究系博士,纽约州立大学Purchase分校电影系教师。研究电影声音理论、电影的跨媒介与跨文化流动、中国早期电影、台湾电影。喜阅读诗歌、小说,亦喜写随笔

View Comments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4 周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1 月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1 月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月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1 月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