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人员】
LOOK牌=L
本南丹蒂=B
仁直=R
L:很多看过《桃姐》的观众,都觉得这部电影与许鞍华《天水围的日与夜》很像,讲的都是老年人的生活点滴,但是本南丹蒂,你觉得许鞍华这次在创作风格方面有较大改变,是不是?
B:对的。我们可以注意到,刚开场的时候,有老人在厨房里面吃饭,这是按照旧式规矩来的。我们感觉到这其实是很冷的,话也没有几句,很多都是应付一样的,尤其是端饭的时候,头都没有回,就是手一伸而已。这里面虽然有默契,但其实仍旧感觉很冷。这是非常典型的主仆日常形象的写照。接下去,影片就开始往热的,温情的方向发展了。
我觉得转变就是在这里,许鞍华以前的电影批判性很强,批判社会的不公,社会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此片是把批判性藏到地基里面,作为一个基础性的东西来经营。在上面我们可以看到各种批判,但这次的重点是,如何来抵御这种社会性的冷漠。我们可以看到两场吃饭戏,第一场是分开吃的,后来一场在茶餐厅里面,两人就在一起吃了。就是说把隔阂打掉了,那感情就融合起来了。我觉得许鞍华这其实是从她上一部作品,《得闲炒饭》开始就有了,虽然这不过是一部很轻的很随意的片子,但是她已经开始在做这件事情了,就是社会对同性恋的偏见等等。还有另外一点很重要,就是许鞍华电影里面一直出现的社工形象,这在香港社会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一批人,这是许鞍华电影世界中市民社会里的一个理想形象。她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种大家主动的,勇敢的团结起来的精神,去反抗社会性的冷漠。
L:香港有一点,可能香港人只缘生在此山中,自己不觉得。香港是晚清末年被殖民,没有经历过民国,直接到了供和国,而且是供和国建立了将近五十年后。王德威说没有晚清何来五四,香港没有五四,换句话说,她没有经历过革命,启蒙,民主,她是直接中国最民间的社会与西方对接。那桃姐我就觉得是非常活化石一类的角色了。
许鞍华虽然是左派,但这次却找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重要两个资源,一个是报恩。Roger与桃姐的关系,不少观众都觉得转变的很突兀,不太通顺,为何前冷后热?那我觉得如果用报恩情意结来解释可能比较能说通。如Roger所说,他心脏不太好,生命垂危时刻,是桃姐服侍他,帮他渐渐复原的。另外一个就是,桃姐服侍了Roger一家四代人。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两个最经典的文本,一个是许仙、白娘子的因缘际会,小牧童在一千五百年前救了白蛇一命,白蛇就千年后来到人间化作白娘子嫁与许仙报恩。还有一个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红楼梦》,贾宝玉与林黛玉,神英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故事,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也是要报恩,要还泪。
除了报恩还有一个就是所谓情深义重。有部很著名的好莱坞片,《为戴茜小姐开车》,讲的也是主仆情,如果把这部电影种族主义的内容放到一边不谈,这片其实是调和阶级矛盾,它用的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方式,主人与仆人,到最后跨越了鸿沟,形成了friendship。但中国人不是这样,中国人的主仆之间不仅仅是friendship,更是情义。这种情义就好像那部电视剧里面许仙对人家说的那样,“我家娘子待我情深义重”,别人问他,“那到底是情深还是义重?”许仙答道:“这是分不清楚的,情深义也重啊!”也就是说,中国人的这个情和义是水乳交融的。还有一个阶级问题,这个要引述下胡兰成的一个精彩说法,他认为中国人的主仆之间,就好像是红楼梦里面的金陵十二钗,是正册副册的关系,鸳鸯袭人平儿与黛玉宝钗凤姐是一同生在大观园的风景里,不存在主子奴才一说。
我觉得许鞍华这次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冷漠,是非常成功的。
B:讲到这里,这片有一点,就是重男轻女。像老人院里面那个老太太,包括桃姐,被Roger的姐姐翻旧账,讥笑桃姐小时候就对他好。但到最后这种东西是被消解掉的,到最后老太太还是跟着女儿去过年。
R:与传统文化相关的还有一点,就是桃姐这个角色是用老百姓的实用主义语言去解构神圣的宗教语言,桃姐是说“吃奶嘴有时,入棺材有时”,而不是说“哭有时,笑有时”。还有在具体的方法使用上,许鞍华用了反向对比操作的模式。比如王馥荔饰演的Roger母亲,我们可以看到她住的房间,是非常暗的,冷的,她手里拿着巨大的《圣经》,跟Roger说什么电视机开的轻点、报纸翻得轻点,但桃姐不会这么做,她都是很世俗化的。包括在教堂里面,非常匆匆一瞥的。
L:许鞍华众所周知不是一位高度风格化的导演,这次她使用了去戏剧化的叙事方法,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亮点。
R:叙事这片有味道的是,使用了对立重复的结构方式,它可以跟杜琪峰《夺命金》相比,《夺命金》是赋格重复。先看台词,Roger与朋友讨论牛舌的问题,Roger与桃姐交流找对象的事情,腥啊不腥什么的。再看动作,如何是从冷到暖。比如吃鱼,Roger最初是把鱼最嫩的部分吃掉了,后来在茶餐厅,他却把最嫩的部分给了桃姐吃。类似这样的细节,片中还有很多。而且最有意思的是,总的叙事是线性的,没有使用什么煽情的闪回,但在电影结束出字幕的时候,放了一段桃姐在家中等Roger回来的场景,这就好像是织绒线一样,时光被勾回来了。
还有一个我想特别讲下许鞍华在片中用到的四个纵深镜头,第一个是让桃姐入画,进入故事世界,她是从银幕深处走来,去买菜。第二个是她走到养老院里面去,是背对着观众走进去的,养老院里面的环境声,是老头们哼哼哈哈呻吟的声音,观众在此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个世界的转变。第三个,是坚叔去找洗头妹,坚叔是走到银幕世界深处的,就是说他仍旧保持着年轻人一样的观念,这也是一种时光机器的效果。第四个,也是我最感动的,桃姐与Roger看完新片的首映礼,他们一起回家,这时候Roger与桃姐做了一个交叉换位的动作,像舞蹈一样,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个时候马路旁边有个霓虹灯招牌,白底黑色logo,logo就是跳舞的窈窕淑女。我们可以此中解读到,桃姐也曾有过这样的青春,也曾苗条过,也有过众多追求她的男人。但最后却是将她的一切,都奉献给了Roger一家,这是我觉得很感人的地方。
L:这是非常诗意的一个镜头。
R:还有个镜头要补充讲述一下。桃姐开始是在菜场里面,很开阔的空间,后来到了养老院,很封闭,再是Roger又带她到花园里面去,那花园也是很开放性的空间。有意思的地方是,这里也有个纵深镜头,我们看到一个卡车,卡车有个小男孩的图画,这就像是杨德昌的《一一》,《一一》开场的时候也是纵深镜头,生老病死。另外还有不少横摇镜头,但人的视线都是纵深的。
L:纵深还是要强调历史感。
R:对,横、纵的使用就像是十字架一样。
B:那我再想说下继承的部分吧。许鞍华在片中仍旧是藏了不少历史背景一样的东西,比如Roger的家庭状况,算是非常典型的一个香港家庭,中产阶级啊,97之前移民了。不过我这里有个疑问,Roger家的那套老房子,在深水埠,我感觉这地段很有意味,因为他是借给了一个吸毒的人,我觉得这应该算是香港地标性转变的地方。但具体我还搞不清楚,可能要熟悉这方面情况的人来说。另外我还要讲一个非常感动的地方,桃姐在家里把旧东西都坑出来。
L:这与天水围是一样的。
R:老人就是这样的。
B:我的意思是说,桃姐在这个片子里面是一个英雄,她有能力,有历史的一个人,她是主角。反观Roger,按理应该是个很厉害的角色,高级制片人、监制啊,但在这片里面,与桃姐没法比,桃姐烧的一手好菜就把他比下去了。桃姐作为一个仆人,她的能力是被凸显出来的。她体内的宝藏是非常丰盈的。
L:桃姐还有个特色,也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香港电影出现的非常强烈的反身性,reflexivity。《大魔术师》、《高海拔之恋2》,包括这部《桃姐》都出现了电影业。那相对来说,许鞍华对香港电影业的批判力度是非常锋芒毕露的。本片就出现了两个细节,一个是拍三国,一个是Roger打电话时提到的“批文”,也就是说一个是古装片问题,一个是审查问题,点得非常清楚。能感觉到焦虑。
另外还有个许鞍华标签性的东西,许鞍华在采访中一直提到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老人院里面那位一直要拿着包袱回乡下的老太太,就明显是在致敬了。
再有就是都唐诗,这是许鞍华的一大癖好。《男人四十》里面就让梅艳芳朗读《前后赤壁赋》,还有余秋雨、阿城的文章。《桃姐》里面是读李商隐著名的《无题诗》,我觉得这首诗从老绅士口中念出,是合理的,但似乎与影片风格不合。因为李商隐这首无题诗,普遍认为是晦涩的苦情诗,众所周知,这是李商隐的一绝。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一首抒发李商隐早年政治抱负得不到实现的言志诗。但我觉得无论是哪种说法,都与影片不搭。
B:我觉得这是一种转喻吧,朗诵诗歌这里还有一个点,就是我们会发现秦沛在没有了桃姐之后,一下子就落魄了,像痞子一样的人。更重要的是,许鞍华要讲的东西一旦没有了,那香港社会又变成……
L:这个问题现在香港很严重,因为现在香港都是菲佣嘛。
R:桃姐最包容的是给大家分东西吃,一起吃燕窝,其乐融融的。
L:还有贫富差距问题,身份认同问题,黄秋生的姘头,就是宫雪花演的那个养老院女主管说的,大陆人住这儿多少钱,老外多少钱,香港人多少钱。
B:《桃姐》的社会性群像描绘的是非常广的,这方面许鞍华做的最厉害的是《天水围的夜与雾》,《夜与雾》是把事件从大陆到香港的发生过程,全部理清楚了。《桃姐》是老人院里的群像,包括老人院是如何运作的,包括假慈善什么的。
L:再来说点不满意的地方吧,我主要是不满意两位大陆演员的表现,秦海路好一点,因为口音里面有暗示大陆移民的身份。问题是王馥荔,她应该算是在大陆电影中比较多的出演一类尊贵的形象,但却与影片风格还是不合,她的气场与角色的宗教背景、移民身份很不搭。
B:秦海路我很喜欢,就是非常典型的社工形象,而且世俗性是秦海路表演的一大特色,这与角色更加符合。但王馥荔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接受不了,感觉就像是韩剧、台剧里面大家族势利母亲那种角色。
R:王馥荔的视觉形象没问题,但是表演的方法有问题。这里就又涉及到国粤语版本的区别了,国语版里面的王馥荔,是上海口音的国语,可能是强调了上海移民的身份。还有个文字游戏的段落,坚叔在那里说“勾女啊”,接着说“沟通啊”,如果变成国语就不对劲了。最差劲的是几个朋友打电话给桃姐,念得那首打油诗,国语版念的东西,和下面的字幕完全对不上。这个情况,几乎跟以前《大话西游》里的那首歌“Only U”一模一样,粤语版和国语版,有两套歌词。
B:威尼斯放映的时候,这里是最厉害的,感觉到所有人都被打动了。
L:我最被打动的是那一段,王馥荔从美国回来,送钱给桃姐,桃姐无论如何不收。
R: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L:最后给了她两双袜子,她倒是收了。
B:开场有个桃姐慢慢蹲下去的动作,叶德娴演的非常好,真的是老人那种蹲法。
R:还有她的眼神,打麻将的时候笑啊什么的,非常的真实。
L:这是叙事的分寸感,到了最后桃姐弥留时刻,Roger要去大陆一个礼拜,去之前跟医生交代,如果桃姐这段时间走了,就送到太平间吧。接着一场戏,就是教堂葬礼。完全把生离死别的东西给去掉了。
B:她把很戏剧性的、很琼瑶的时刻都去掉了。因为平时生活中哪来那么戏剧化的事情。
R:其实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桃姐第一次从养老院出来,桃姐回到家,然后的每一场戏,其实都是在告别。他在告别旧屋、卡卡、老回忆、亲人,等等。
L:正因为这种分寸感的掌握,不少朋友把这片与山田洋次的作品相比。
B:我一点都不喜欢山田洋次,他是很追求煽情点的,很做作的。
R:山田洋次是有drama的。
B:山田洋次就是drama。
L:我觉得不一定,可能与国民性相关,可能日本人就是这样的。
B:不是的,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就完全没有这种东西。山田洋次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他是谢晋式的人物。
L:有不喜欢的观众,觉得是没有被感动到。我个人觉得这还是一个对传统中国文化的认同度问题,能不能get into this world的问题。有的人就是进不去。
B:还有一个理由是,有人会觉得《桃姐》叙述的这个世界太美好了。但我觉得应该这么看,许鞍华以前的电影都是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有多么的不美好,残酷,那有人会问,那你觉得什么是美好?那《桃姐》就是向你展现了如何才是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仍旧有黄秋生这样的小混混,但我们可以把它弄的更美好。
R:这就是与《勒阿弗尔》(Le Havre)很像了。
B:就像是茶餐厅里面找位子,有个人就指出来了,这里有位置,就是这样很细节性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做到。
R:还有个配乐问题,桃姐去医院的时候,配乐的部分非常像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有点像交响乐风格。像Roger最后在医院,听医生讲述桃姐病情的戏,这场戏是如何结束的呢?背景声里面有呼吸出来的“嘀”一声,下一场就是教堂葬礼了。这就像是take a breath,人就是这样的,就是一口气。
【发文者:子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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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场吃饭的戏虽然是在一起,但是roger只是看着桃姐在吃,还是遵从主仆不同桌而食的规矩,这里还是一种相对冷漠的,相对克制的温情。而且影片直到最后,roger故意避开桃姐去世的时候,这种克制依旧存在。所以说影片营造的感情并非像类似的影片一样用完美的融合来达到最终的情感爆发,而是有一种自始至终的克制在里面。
我觉得Roger对桃姐的好在于他是桃姐一手带大,而且Roger好像和父母亲的关系还不如和桃姐的关系亲近。比如说桃姐在首映之后说Roger老爸一定会很开心,但是Roger说并不见得。由此我个人推测Roger的爸爸可能对他的事业不是很赞同,可能关系并不是特别好。另外Roger对妈妈的照顾好像并不如对桃姐的照顾那么周到。这种孩子与“仆人”更加亲近的事情经常发生在以前的港片里面。以上仅仅是个人的一些推测。
不过我确实觉得Roger与桃姐的关系从一开始的冷淡到后来的变暖,其中一种解释可能是Roger突然间意识到桃姐也会病倒,也会需要他照顾,也会离开,所以知道要开始珍惜身边的人。
迷影网要多推出这种 影评人交谈 的文章。这次影话,仁直说的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