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的每一部作品都曾在台灣上映。2011年除了在金馬奇幻影展重現難得一見的處女作《愛是一條狗》(Amores perros, 2000),其新作《最後的美麗》(Biutiful, 2009)也於院線上映,叫好且叫座。其他作品,像是《靈魂的重量》(21 Grams, 2003)和《火線交錯》(Babel, 2006)都在國際影展表現搶眼,又在台灣擁有高口碑和知名度。導演伊納利圖快節奏、重口味的電影語言,每每緊貼著觀影者的神經,久久無法鬆落。
多線敘事交錯複雜人生
觀看伊納利圖電影的過程,極似清晨甫甦醒的人搔著頭皮,恍惚地跟家人談論昨夜的荒唐怪夢,企圖回想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卻要一再重建、進行補述、修正邏輯的模樣。從《愛是一條狗》、《靈魂的重量》到《火線交錯》,伊納利圖和黃金拍檔吉勒莫.亞瑞格(Guillermo Arriaga)聯合編劇的一系列作品,劇情全以多線敘事形式架構,並以此作為影像最具亮點的鮮明風格和語彙。處女作《愛是一條狗》的多線敘事,關鍵性地將素昧平生、互不熟識的人物在彼此愛情、親情等生命歷程中擠壓出一道環環相扣的褶皺。
《靈魂的重量》與《愛》片相似,同以機運之歌詠嘆三段原來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並命之糾結而生,然而《靈魂的重量》尤有甚者地讓影片的多線敘事達到極致,讓具推理癖好的觀眾大呼過癮,更享再度向奧斯卡獎項叩門的光榮。該片仿若將三段人生風景,殘酷地丟入碎紙機,成為更破碎的圖景,再用風扇吹散、打亂、重拾,成為一部時序前後倒置、段落結構瑣碎、幾近反敘事的影片。
這類的影片若非更上一層樓,否則觀眾易像有抗藥性一般被麻醉得感到索然無味。得到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的《火線交錯》便漸顯黔驢技窮,其仍以四段支線跨地域、時空、國度,分別串連不同語言的四個國家(日本、摩洛哥、墨西哥、美國)的故事,還好借用聖經巴別塔的寓言作為底蘊,讓觀眾在抽絲剝繭理清敘事線之餘,尚有迴盪不已的思辨空間。
反覆吟唱親情主題
《火線交錯》前的三部電影作品,伊納利圖皆與金牌戰將吉勒莫.亞瑞格共同編劇,直到了《火線交錯》兩人漸生摩擦和爭執,乃在創作路上分道揚鑣。2009年,昔日的搭檔亞瑞格自立門戶拍攝了第一部自編自導的劇情長片《燃燒的原野》(The Burning Plain),同時間伊納利圖正進行著醞釀超過三年的故事、發展《最後的美麗》的創作。絕妙的是,當昔日的工作夥伴亞瑞格新作繼承了多線敘事的創作習慣,將之應用在新作《燃燒的原野》中,此時伊納利圖反璞歸真,收斂起前作中狂放不羈的風格化敘事表現,恰好成就一次超越過去的機會。
伊納利圖電影表象複雜華麗的多線敘事型態,易讓人誤以為他好大喜功、愛好炫技,而忽略了其電影本質著力於生命議題的探討,更無法聞見各部影片的哲思,共同擲地有聲地直搗「家庭親子關係的修補」這核心命題。要從電影裡感受父親,伊納利圖的電影絕對是首選,因為伊納利圖的所有作品都或多或少包藏了剛毅父親對家庭的癡戀,在跨越四個國度的《火線交錯》一片中,甚至能察覺多個時空裡紛呈不同國度的父親形象。如果說導演伊納利圖過去擅長以三段或四段式支線鋪成故事情節,這部像《靈魂的重量》中蘊含生命價值的生死學之辯,且以父親之死破題的《最後的美麗》,正是導演私自向父親悼念的箴語,自成一部低迴暗湧、意簡言賅、詮釋父愛的真義詩篇。
強悍為人,溫柔為父
《最後的美麗》是部單一故事線、線性敘事、直線發展的劇情電影,不似前作《火線交錯》跨越多個國度和地域,影片的背景侷限於西班牙巴塞隆納一城。片中的故事看似平常,一位自小無父無母、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父親鄔巴斯(哈維爾.巴登飾),因妻子罹患躁鬱症而分居,只能獨力扶養一對子女,嚴父偶爾也必須身兼慈母之職,打理兒女的生活起居。有一天他得知自己已是癌症末期,在餘生勉力籌措離世後可讓年幼子女生存的方法,隱約地,鄔巴斯父親的死亡讓他擁有一道光芒和出口。
可是影片所呈現的巴塞隆納卻不簡單,這裡龍蛇混雜,暗巷闃道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非法交易。這位髮後紮了一個小辮子的父親,身分、職業更與眾不同,鄔巴斯擁有通靈術,能看透宇宙傳達的徵兆,時常參與喪禮中為家屬與亡靈溝通。穿梭於陰陽之外,他的本業是為來亞洲、非洲不同族裔,周旋於疏通警政、人蛇集團黑白二道,為不同群體的移工、資方擔任勞務仲介,排解各種疑難雜症。
影片中最肅穆且為之動容的時刻,是鄔巴斯偕同兄長販售父親的塔位時,得以開棺一見父親尊容的場景(因在外地亡故,因此被防腐處理送回家鄉,屍體遂成為木乃伊)。父親病逝時只是二十歲的小伙子,當鄔巴斯注視著比自己年輕的父親面容那含蓄的親情互動,影片此時流洩著另一名長期合作的黃金拍擋配樂家Gustavo Santaolalla放入的溫柔婉轉的緩板琴聲〈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搭配既是向前又是後退、一個功能複義而充滿矛盾情感的倒退鏡頭,將鄔巴斯首次見到父親內心百感交集、既欣喜又哀慟的情境細緻地呈現。
境況不同,父愛相同
尤其不易的是,影片潛匿了跨越族群卻普世共通的故事體。故事的原型為男主角鄔巴斯的父親當年因殺人畏罪潛逃墨西哥,然而逃到墨西哥沒多久,便因肺病往生,再被運回西班牙,因此他並不知道妻子正懷著兒子鄔巴斯。此片讓人反芻再三之處,在於除了鄔巴斯之外,還有許多不同族群的父親角色,因此讓「逃亡父親」的故事原型不只易起共鳴,進而變成一則跟片中其他顯影或缺席的父親產生有趣映照的寓言。
諸如,鄔巴斯所照料的一名黑人移工,為了一家妻小鋌而走險販毒,以賺取較高收入而不幸被捕,因而妻離子散、被遣送回非洲;或如,鄔巴斯子女的華裔保姆,她不明下落的中國丈夫(鏡頭曾瞥見一張全家福照,裡面有其丈夫的身影,可能是被緝捕而遣送回國);又如,人蛇集團的中國籍頭子有個大家庭,他既為人夫又為人父,背負著家族生計的責任,平時只能暗地與同志男友偷情,然而一次意外事件(這名頭子和他的情人及同夥鄔巴斯惹禍)讓公司的數十條非法勞工一夜喪命,此時,作為一名父親的鄔巴斯內心悔恨、掙扎苦楚,罹患癌症已病入膏肓的他,如同當年自己父親的潛逃乃至病逝的過程,所想的俱非如何讓個人苟且偷生,而是如何能讓子女及全家延續生命。
影片並沒有明述鄔巴斯的父親為什麼犯法潛逃,我們卻從影片中那位黑人移工、片中從未亮相的中國丈夫、人蛇集團頭子的犯罪等等不同的主配角關係,看見跨越不同世代、種族界線間,遭遇困頓,不得不以身試法,為下一代生存而奮進努力的那些生命之源,因而有了較寬大的體諒和解讀。
殘缺生命,愛猶美麗
然而,影片最精彩的父愛表現並不憑藉人物對白傳遞,而是隱晦地在三個世代之間揣摩、體解,填平造成誤解的所有溝壑。對未曾見過親生父親的鄔巴斯來說,「父親」是一個混沌不明的詞彙,即便自己已育有兒女。於是鄔巴斯像用懷抱著對父親的思念,想像自己如何以父親身分來教育子女;另一方面,鄔巴斯又以自己作為父親的身分和經驗,反過來理解當年父親為什麼犯罪潛逃,乃至永遠辭世與自己天人永隔。另外,曾為人子的鄔巴斯在理解父親可能曾有不得已的苦衷並終於一見父親的面貌之際,他也同樣得到子女的理解,自己成為子女心中永恆的父親形象。
《最後的美麗》的迴圈結構隱隱然在片末曖昧地重現了片頭已出現過的兩場連續開場戲——鄔巴斯將從父親、母親處得來的鑽戒送給早熟又善解人意的女兒,女兒像擁有通靈之術,與父親的亡靈對語,象徵著生命經驗的傳承。另一場,則是聰慧但晚熟的兒子終於長大成人,思念和記憶化作在如夢境、如冥界的超現實荒原雪景裡遭遇父親——在無法定位的位置、沒有時間的時序、沒有起頭也從未進入尾聲的心神溝通之中,那盡是獻給父親最私密的體解之語。
《最後的美麗》的原文片名為「Biutiful」,應是英文「Beautiful(美麗)」的錯別字,這是片中父親鄔巴斯教給女兒的英文單字,同時也是鄔巴斯教育子女、導演伊納利圖獻給父親,以及影片要給觀眾們的啟示:
生命即便未盡如人意、有所缺憾,
父愛(親情)卻使生命的殘缺無與倫比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