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2012】《人山人海》：看不清的脸

以前，如果有内地导演说，外国人看不懂他们的片子，我觉得那肯定是扯淡。感谢香港国际电影节现场的吴秀波粉丝，在后半段的黑暗压抑中，她们认出了“光彩夺目”的吴秀波。藉此说法，我开始坚信，去年威尼斯电影节，众多看过本片的老外，他们肯定分不清后头矿洞里的人到底谁是谁？因为，他们看上去根本就是一样的。在西方人看来，中国男人的脸庞轮廓分明就是一模一样。尤其是玩远景长镜头，跟侯孝贤一样，他们根本就不想让人看清人物的脸。当然，人脸识别障碍的普通观众肯定也要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找到凶手了没有？！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导演肯定会说，那不重要，他把所有的重心和预算都用在了结尾的爆发上。

现场的蔡尚君讲到，很多人觉得这个题材容量太大，足够拍成了两部电影，但他依然坚信，这是一部电影。在我看来，由于吴秀波那张脸（我第一遍在DVD上根本没看出来），认得出和没认出，它就会导致电影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解读，进而变成两部电影。然而，无论是采用哪种解读，《人山人海》依然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无法自圆其说。

《人山人海》改编自2007年的六盘水五兄弟万里追凶，那会轰动一时。很多人坚信，那已然就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剧本故事。今年HAF/FOX华语电影开创大奖的几个优胜剧本中，张天辉的《吊水岩杀人事件》正是改编自同一起事件。除了借得原型的外壳，《人山人海》对该事件进行了颠覆性质的改动，最明显的一处来自结局。有人评价现实故事说，那可谓是荡气回肠，传为佳话。岂不料，电影是一黑到底，沉默失语，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不停往下掉。在视觉氛围的整体营造中，《人山人海》也制造了一个白晃晃的，近乎刺眼的开头。末了，黑暗把一切全部吞噬。然而，无论光明或者黑暗，无论地上或者地下，在这个国度里，随时随地都有在上演毫无动机的凶杀谋害。无动机的凶杀，引发了无动机的追凶。万里追凶，引爆了更大的事件。

电影前半部是传统的找凶手戏路，第一处出现马头琴配乐的时候，老铁骑着摩托车，开始了追凶。第一个主观镜头处，影片在重庆的破屋烂棚里游走，捕捉到了众生百态。由重庆开始，《人山人海》开始暴露了创作的动机，即对中国现实的某种观察和展示。这种展示来自吸毒，来自老铁的粗暴发泄，更来自矿井里冲澡的一干裸体。常看内地独立电影的观众肯定会发现，这几样东西，经常是导演们的利器法宝。事实上，去掉它们，并不见得会损伤电影的主题，然而，它们一起出现了。

重庆里宁浩式的讹诈和酒瓶爆头，矿洞里李杨式的绝望和人性黑暗，有如贾樟柯作品一样的镜语风格，失语或者缺少话语的边缘人物，种种事实表明，《人山人海》有着惊人的野心，导演不惜弱化戏剧性，运用了多处省略，把一个惊险绝伦的故事改装成闷到爆的小艺术片。但可以说，即便得知了吴秀波出现和存在的事实，一直到电影结束，在我的印象中，《人山人海》里的凶手都是一张模糊的脸。后半段，镜头两次扫过熟睡的矿工们，他们看上去毫无分别。说到找凶手跟脸，影迷很容易想到《杀人回忆》，凶手长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在看不清真相的背后，老铁走向了爆发。

在导演的阐释里，老铁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缺乏责任感。那段相当突兀的旧情人和送小孩，那也正是为了服务该主题。只是，在责任感缺失的背后，他又承担起了追凶责任。正如没有渲染杀人矛盾何起，电影里也没有兄弟情深，这跟结尾的处理一样，震撼之余，同样是缺乏动机的。在失语的背后，老铁这个人物失去了内心被深化的可能。

在非职业演员与演员的配合上，《人山人海》同样暴露了不少问题，像小强他妈，像出挑的陈建斌和他的睡姿朝向，这些都制造了不和谐的感觉。农贸市场认错人一段，那个长镜头里，面对追逐，边上的商贩居然毫无反应，头抬都没抬。如果这是侯孝贤电影，小年轻打架，老年人无动于衷，那是成立的，但在集市的环境下，我始终觉得无法成立。同样的，在矿工休息一段，几次表现及休息睡觉，这帮体力劳动者居然连鼾声都没有，当真是睡得寂静加安详，非常配合主人公。最不可思议的是抡完棒子打完人，陈建斌莫名其妙地吞起了东西。或许，他吞什么都不重要。他把对小强的恨转移到了黑煤矿上，多么“恰如其分”的正义感。

我曾猜想，在看不清的脸背后，联系到老铁一路遭遇，《人山人海》充满了对现实的不信任，对整个社会的绝望，以至于要同归于尽，毁灭一切。现在来看，我根本无法理解他在矿洞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原载于北京青年报】

【作者简介】：
木卫二：自由影评人。2007年开始从事电影评论写作，迄今已在《南方都市报》等几十余家平媒发表文章数千篇，共计百余万字。担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参与编著：《华语电影2008-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