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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见南子》:林语堂引发的一起民国公案


因准备重庆卫视的一个采访,近日在看一些民国史料,发现林语堂也写过一部题为《子见南子》的历史剧,并由此引发一起民国史上轰动一时的著名公案。联想到近日坊间对于电影《孔子》的种种热议,觉得可以拿来彼此参照一下,以兹印证历史文化变迁的个中况味。

林语堂是位学贯中西的大家,一生啸傲杏林,吟风诵月,可谓独步文坛,潇洒备至。但他也有过败走麦城,惶惶无依的时候。1926年的“三一八”的惨案,致使北平学人与北洋政府的关系全面恶化。迫于英法日外交使团的压力,段祺瑞悍然下令通缉胡适、鲁迅、许寿裳、沈从文等文化名流。时任女师大教务主任并《语丝》、《莽原》主笔的林语堂亦在通缉之列,不得不仓惶南迁逃往上海。

饭碗丢了,生计何堪?正当林语堂举手无措的时候,适逢鲁迅、郁达夫在沪创办《奔流》月刊。编辑素仰林语堂小品文久负盛名,便来向他约稿。林语堂忖之,既然已 沦落到卖笔为生,著文糊口的地步,索性就写个大部头,也好多领稿费,以食妻儿。于是,他便根据《论语》和《史记》中有关孔子的记载,编写了一出新编历史 剧,名为《子见南子》。

彼时正值“五四”大潮退却,复古逆流卷土重来之际。更兼列强觊觎北平,北洋政府外强中干。以打倒孔家店,捍卫新文化为己任的“五四”精英不免自觉有些花果飘 零,顾影自怜的凄楚和颓丧。在这种情况下,林语堂决计用历史剧的名目,揭穿复古派文人为孔子编织的圣人外衣,还之以肉体生命的本来颜色。

但是如何才能捕捉到孔子生动充沛、卓尔不群的独特个性呢?林语堂经过对古籍一番精心研修之后,发现孔子原本也是个天性幽默,才情练达的性情中人。他说:“孔 子是个怀才不遇者,怀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此乃孔子幽默之最特别处及出发处。”并说:“只有从他的幽默方面看去,才能达到对孔子性格美学的真正领略”。

平心而论,林语堂拟将“幽默”作为阐释孔子个性的主要侧面,难免给人留下“我注六经”的嫌疑。因为《史记》有言,孔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乃是一个不太喜形于色的谦谦君子,而林语堂本人却一向以幽默、诙谐的文笔名噪文坛。由他来将一己性情比附于先师孔子,大概很难回避由此引发坊间饱学之士的错愕和惊诧。 不过“五四”精英既然志在解构传统、开启民智,那么从一个幽默生僻角度来开掘孔子个性,为世人展示其不为人知的内在性情,也未尝不是一种崭新的思路和视 角。

于是,林语堂便选取了卫灵公夫人南子召见孔子问难礼乐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孔子算是遭遇了一生最为尴尬的一件事。孔子一向以复兴周礼为己任,言必称尧舜文 武,行必治仁义礼制。他来卫国的目的,不过是想借卫灵公之力施展自己的治世抱负。然“灵公老,怠于政”,执掌朝权的却是那位自称“寡小君”的灵公宠妾南 子。

那么,让孔子去与她见上一面,痛陈自己的施政纲领,说服她在卫国推行仁政,又有何不可呢?是的,此事本无不可,但坏就坏在南子不是别人,乃是一个名声狼藉的 “荡妇”上面。相传,南子不顾男女大防,在卫国都城搞了一个方便男女交际的“文艺研究社”,早先还因与人私通而引发两国交恶,兵虢相见。这都是孔子无法容 忍的“非礼”之举。既然他是信奉“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堂堂夫子,又安能与此等遭到众口铄金的淫妇坐而论政?

这样一来,孔子便被置于一个两难境地当中。若是当局者问政,按理说就不能不见;然欲见者却是南子这样一个纵情作乱的荡邪之妇,夫子避之惟恐不及,焉能因利趋 之?这里不难看到林语堂的聪明之处,因为往往人一旦陷入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悖论之中,最易显露确而凿之的至性真情,而恰好《史记》又在此问题上语焉不详, 以致让林语堂抓住了一个破绽,方便拿“子见南子”的故事来对孔子开涮。

年轻时的林语堂

于是,剧情便从“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寡小君愿见’,而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开始。剧本描写子见南子的场面,倒没有今天电影《孔子》那么直接了当,而是写了南子与一班歌姬一起为孔子吟唱起舞,使孔子与子路一行深为陶醉和忘怀。最后待孔子出宫时子路赶上来问道:

子路:“夫子意下如何,可以留在卫国吗?”
孔子:(答非所问地)“如果我不相信周礼,我就要相信南子。”
子路:“那么夫子可以留下了?”
孔子:“不!”
子路:“因为南子不知礼吗?”
孔子:“南子有南子的礼,不是你所能懂得的。”
子路:“那夫子为何不留下呢?”
孔子:“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地)……如果我听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狂喜地)……啊!不!(面色忽然黯淡而庄严起来)……不,我还是走吧。”
子路:“难道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的百姓了吗?”
孔子:“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

很显然,这里林语堂的笔法与60多 年后马丁·斯柯西斯拍摄《基督最后的诱惑》的笔法颇为相似。两者同样写到圣人面对色诱时内心涌动着的天理与人欲的挣扎。按照今天的观点,这很难说不是一种 最真实、最质朴的人性,恰如电影《孔子》中南子所说的那样。可惜以“克己复礼”为己任的孔子,却对此表示难以索解。《史记》上有记载,孔子与卫灵公、南子 同车过市,看到一路上行人争睹南子花容的狂热,兀自慨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个场面让孔子对卫国民风的淫邪失望之极,于是决议放弃卫国,转道 曹国去推行他的礼制。

按照《史记》的描述,孔子应该是不愿正视自然人性的,卫国路人争看南子的场景,对他而言只意味着这里早已礼崩乐坏,不可救药了。假如将此视为对孔子的一种正 解,那么与此相比,林语堂笔下那个在天理与人欲之间徘徊莫辨的孔子,就不能不被看作是对至圣先师形象的一种大胆颠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林语堂惹火 上身,引发了民国文化史一段著名的公案。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林语堂《子见南子》剧本在《奔流》月刊上甫一刊出,立刻引起轰动,不仅《奔流》杂志被沪上读者抢购一空,还引发各地新式学堂蜂拥排演此剧。就连位于孔子家乡 曲阜的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的师生们也不例外。时任山东二师的校长,是毕业于北大的宋还吾,他深受新文化浸淫,思想开明,兼容并包,因而敢于在孔子故里鼓 励师生排演新剧,以让《子见南子》首度搬上山东舞台。

哪想到此一举却引起曲阜孔氏60户族人的集体愤慨,他们联名向时任教育部部长蒋梦麟呈状控告宋还吾和山东二师。呈状写到:

“该校演剧…竟有《子见南子》一出,学生扮作孔子,丑末角色,女教员扮作南子,冶艳出神。其子路扮演者,具有绿林气概。而南子所唱之歌,则诗经鄘风桑中篇也, 丑态百出,亵渎备至…凡有血气,孰无祖先?敝族南北宗六十户……目见耳闻,难再忍受……愿以全体六十户生命负罪渎恳,迅将校长宋还吾查明严办,昭示大众。”

蒋梦麟接到呈状后,速派教育部参事朱葆勤会同山东省教育厅督学张郁光赶赴曲阜调查原委。据此二人查证,孔氏族人呈状请愿的幕后指使者,乃是曲阜孔教会会长孔 繁朴者也。为不扩大事态,朱、张二人随令宋还吾代表二师向教育部呈答辩状。未料此状后经济南的报纸向社会公开,再度引起舆论一片哗然。二师师生同仇敌忾, 不惜通电各校学生会,愤而自辩,谓排演《子见南子》丝毫不存在贬低孔子的意图,而孔氏后人向教育部投递诉状,实属小题大做,庸人自扰。

中年时的林语堂

正在双方相持不下之际,此事又在国民政府高层再次引发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其中,同为孔门后裔的工商部长孔祥熙,力主惩戒事主,向孔门还以清白;而监察部长 蔡元培则力保二师师生无罪,建议教育部出面调停。最后,教育部只好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面来和稀泥,一面将二师校长宋还吾“调厅另有任用”,一面又否定了 孔门呈状,裁定二师新剧“不等于侮辱孔子”,不予处罚,然各校今后不得再演此剧。

讽刺的是,整个“二师新剧事件”的矛头都过于集中在二师校长宋还吾的身上,反倒把林语堂这个真正的始作俑者晾在一边,成了一个无关痛痒旁观者。这件事情发生地时间大约在1926年6、7月间,差不多三个月以后,林语堂才偶尔从报上获知这一消息,结果真有点让他感到哭笑不得。他原本想借《子见南子》的故事,将被尊孔者视为圣明的孔子小小揶揄一把,没想到却捅了这么大个马蜂窝。并且被蜇伤的还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些比他更为无辜的二师师生和校长。

鲁迅得知此事后写了一篇短文,对孔门后人加以调侃道:“因为公演的地点,恰巧是孔夫子的故乡,在那地方,圣裔们繁殖得非常多,成着使释迦牟尼和苏格拉底都自愧弗如的特权阶级。然而,那也许又正是使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们,不禁特地要演《子见南子》的原因罢”。

鲁迅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呢?他是想说,你曲阜不是孔子故里,圣裔之乡吗?那我这部以讽刺揶揄孔子为能事的新剧,就偏要在你曲阜上演一会。窃以为鲁迅这句话讲得有点不够厚道。说他火上浇油也许失之勉强,但说他幸灾乐祸却大抵并不过分。

此事距今已有70年了,然而历史的妙趣之处往往在于无独有偶,同类的荒唐闹剧又于今天再次重演了一回。据2009年12月23日《齐鲁晚报》载,当电影《孔子》片花问世后,即遭孔氏第75代直系世孙责问,要求片方对影片三处剧情作重大修改,其中突出的就是“子见南子”这场戏。

不过平心而论,这回孔子后裔对影片的指责也似有可以理解的地方。如果说当年林语堂《子见南子》表现的还仅仅是孔子在美女面前发乎情止乎礼的心理律动的话,那 么今天这部《孔子》里的南子对孔子发出的却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色诱。比如南子追问孔子:“你爱不爱我这样名声不好的女人”,孔子的回答则是他原本在卫国大街 上说的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由此,电影中的这个段落其实不该再叫“子见南子”,而应该叫“南子色诱孔子”,抑或“孔子色戒南子”才更为合适。

石川

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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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