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吏于成龙》导演郑大圣:把人安放在什么样的景里?

一日与一些戏曲同好再看郑大圣京剧电影《廉吏于成龙》并讨论。想起大圣曾寄给我一篇他写的文章,关于戏曲片的场景设置和“虚拟”表演问题,大约发表在某期《艺术世界》上。文章极精彩,对于研究戏曲电影美学的学者亦很有价值。与电影放在一起,如两颗明珠,熠熠生辉。极少见到文笔精妙又擅思辨又懂电影的导演,深以为奇。与大家共享。图片除了第一张由我在摄影棚“探班”时拍,也皆由大圣寄来的,以示尊重版权。

郑大圣
把人安放在什么样的景里?——《廉吏于成龙》的场景设置

作者:郑大圣

把人物安放在什么样的景观里?这一直是让戏曲片头疼的问题。
按台上演出原样拍下来?曾经有过一种被称做“舞台艺术记录片”的型式,但是电影不甘心仅仅作为戏曲的文献。
追求“电影化”,拍实景,在古迹公园里唱戏、舞水袖?很分裂,人和环境不服贴。
怎么保留戏曲的特质?又怎么发挥电影的特性?前辈人有过很多严肃的讨论,积累许多尝试,理想是“虚实结合”,既戏曲,又电影。

一般是在摄影棚里搭景。背景是手绘的,将毛刷接上竹竿,老长的一杆画笔,擎着点染,颜料得用铅桶盛,整整一棚的幕布都在构图之内,可以画成绢本青绿山水的风格,也可以画得门窗好像推敲得开;建筑构件则是仿真景,亭阁上起二层楼,放烟做雾、做祥云,往池塘里灌真水,变出鲤鱼精来。其实挺好看的,像是小时候的月饼盒子活了。

但圆场怎么跑?开门、关门、上下楼梯的无实物表演怎么来?演区里的道具陈设太满碍事,太空又贫弱。
这里头埋着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戏曲是“虚”的,电影是“实”的;戏曲表演是虚拟的、表意的,电影影像是写实的,是物理时空的指纹。大家一直都是这个印象。
这简直是两种世界观的冲突了。

戏曲片就一直在致力于调和、结合、弥合。“样板戏”集大成,弥合了很多的鸿沟。在“样板戏”之前,绘制的背景和搭建的前景之间总有一道缝,不能连成一体,只好堆些土块、栽些花木遮掩过去,“样板戏”解决了幻灯天幕和地面之间的拼缝。“样板戏”还缝合了管弦乐队的伴奏与京剧的演唱,虽然交响乐与民乐的音律体系有着先天的彼此排异。打虎上山是文武老生 “趟马”的底子,却化用了芭蕾的跳跃和旋转,人民公社战洪水是社员同志们的现代升级版“水斗”,志愿军特种兵的翻山越岭,在花样繁复的筋斗招式里穿插匍匐前进、排除地雷之类的军事动作……“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是她的指导思想,“样板戏”真的做到了。

认定影/戏、“虚”/“实“之间有着本质的拮抗、冲克,努力化解之,是挺经典的电影观念。然而,前提很可疑。

戏曲的表演“虚“么?看好角儿的演出,直是让人浑身发麻,分明有实在的能量从举手抬足间放射出来罩住整个剧场,活林冲,活关羽,活曹操,英雄们现身在眼前。演剧的本源是祭仪,沟通人神,当然得情真意切,否则神怎么降得下来?所谓进入角色的演技,本是作为灵媒的巫师与神祗合二为一的不传之秘;程式化的做工也是必须的,若每次都随意变化,人如何识得神要说什么?观、演双方建立起一整套共识、共守的话语,码,默契,流变到今天就是戏曲表演里约定俗成的程式化身段……如此说来,戏曲表演含着最真切不过的能量的聚集和释放,不说是神秘的现实,起码也是心理的现实,所谓”剧场的独特魅力“,电影院里可没有。

电影最不“实“。影像的根本是卤化银颗粒的放大投影,越逼真就越是幻象。

翻过来打量打量“虚”/“实”,至少可以越过影/戏的二元对立。

不以为矛盾成立,那还苦心孤诣地融合什么?还有什么可融合的?

“样板戏”之后,我们可以换一个样儿来想象戏曲片了。

比方说:不是拍一出戏,而是跟寻常电影一样,一样要拍一个故事、一个人物,只不过,这次是用京剧演的。

还是那个问题——把京剧扮相的人,《廉吏于成龙》,安放在什么样的景里?

当然只能是在摄影棚。

不用假装是在别的什么环境。再怎么造境、造境,质地成色再怎么乱真,还是难免会有一股子“摄影棚相”。光很神奇,你不能直接看到它,但它会曝露景,在有限的空间里,人工灯光不可能在景片表面映照出自然的太阳光的光感。那就索性把摄影棚兜底拍出来。

试试看,不避讳穿帮。灯、脚架、挡光板、棚顶的天桥,都大大方方地收在画面里,坦裎这儿就是摄影棚。摄影棚本身成为景,布景反倒成了点缀。

房屋宇舍只要间架,不要墙,置景组被要求制作光鲜的半成品。等演员们扮好了站进去,可以的,假定性的戏曲表演被含摄在假定性的空间里。

树可以用树枝虚拟,投成剪影,疏密浓淡的约略有些水墨画的意思。把剪影屏和透视纱做成活片,很好用,想摆哪儿就摆哪儿,它可以代表墙,透过”墙“可以看到屋子里面,也可以只作为间隔,加上内外景的起光、收光,很灵活地就能变化日夜晨昏,尤其是角色进入内心想像时的过渡。大段的华彩唱腔一起来,规定情境就转化了,咏叹,抒情,展示唱功,这时候情节是暂停的,布光莫如造影,影子总是比实体显得更有意境。

“俊扮”的布景(俊扮是指不勾脸谱、不戴髯口的扮相),“皮影戏“、”穿墙透视“的写意氛围,给拍戏曲带来很大的自由度。而“穿帮”可以成为最好的“解药 “。当戏演到高潮将近煞尾的时候,两位主角各有一段慷慨激昂的唱,直接宣唱人生观、价值观,也是这部”国家精品工程“的主题思想所在:以德治国。在”德治 “理想、“清官”情结的背后有一个盘根错节的传统,它首先是一个久远的伦理存在,我以为不必轻易褒贬它,但希望能健康地表现它——把摄影棚拍“穿帮”,把伴奏的琴师也安排进画面,间离,能帮助我们清醒地观看,最起码能避免沉醉其中。

把人,安放在什么样的景里?
电影的“大哉问”。大到使人不自觉,因为它太基本了,基本到隐藏在每一格画幅里。而戏曲片,把这个似乎是公理的问题给逼出来了。
中国电影自“戏曲片”始。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掌柜的,请来中国电影的第一位“天皇巨星“谭鑫培老板,站到小院里的一张白布前。中国自此有”影戏“。

张泠

笔名黄小邪,美国芝加哥大学电影与媒体研究系博士,纽约州立大学Purchase分校电影系教师。研究电影声音理论、电影的跨媒介与跨文化流动、中国早期电影、台湾电影。喜阅读诗歌、小说,亦喜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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