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一份》一言以蔽之,德西卡拍了一部通俗剧。
就故事原型的角度而言,《天使的一份》是一部极为典型的“通俗剧电影”(melodrama film)。通俗剧在西方戏剧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大类型,最早它源于法国,本意是“音乐伴奏的戏剧”,也就是不借用语言而借助音乐或者手势、服装等其他形式来与观众沟通(所以通俗剧极为重视场面调度)。这个特征使得早期的默片电影几乎都可以归为通俗剧电影,像格里菲斯就是通俗剧大师。进入有声片时代,对白出现,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通俗剧的美学风格,但是最基本的一些特征并没有消失。它的基本叙事模式,仍旧是一组稳定的关系、结构(通常是家庭或者年轻的情侣)被打破,在经过一番斗争之后重获稳定(“最后一分钟营救”是经常出现的情节),换言之,它的情节是可以预测的,但过程又非常的具有偶然性,充满巧合。它的场面调度、美学形式极为风格化(道格拉斯-瑟克、马克斯-奥菲尔斯是极致化风格的代表人物)。它关注中下阶层的命运,探讨中下阶层人物的弱点,企图让观众同情弱者,具有极其强烈的阶级斗争意味。
《天使的一份》的故事发生在苏格兰格拉斯哥市,主角罗比是个少年犯,再次暴力犯罪后,法官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判令他当社区义工。他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女友莉奥妮也非常信任他,两人关系渐趋稳定。但外来阻力仍旧非常强大,他暴力行为的受害者始终在挑衅他,莉奥妮的父亲向他下达了离开莉奥妮的最后通牒令。山穷水尽之时,幸好有好心的哈瑞始终在鼓励他(哈瑞是他的社区工作执导人)。一次偶然的酿酒厂参观活动,让罗比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品酒特长。更意外的是,他还发现了一个天赐的,又合情合理的致富计划。最终,他联手几位好友一起完成了这个计划。罗比和女友幸福的团聚了。
通俗剧非常重视与观众沟通,《天使的一份》最后半个小时,就是在叙述罗比如何与三位同病相怜的好友一起完成这项致富计划。整个计划的完成极富戏剧性,一波三折,真的是最后一分钟才将紧张的悬念彻底解决。所以就情节合理串联的角度而言,肯洛奇完成的极其圆满。
肯洛奇在无数次访谈中都有提及,对他影响最大的导演是德西卡:“德西卡让我明白,电影可以展现普通人的生活,展现他们的困境。电影并非一定由明星出演,一定讲述富人的故事,或者荒谬的探险故事。”德西卡早期的电影众所周知,是最经典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肯洛奇虽然认同德西卡,但从他影片的整体风格来看,新现实主义的影响并不是特别大。肯洛奇拍的题材,他的价值观,是非常新现实主义的,关注最真实的社会现实,关注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关注中下阶级,展现出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但就方法论而言,他取经新现实主义的地方并不多。最明显的只有一点,就是对演员的使用。新现实主义美学是职业演员与业余演员混搭使用,而这也是肯洛奇主要的一种使用演员的方法。在《天使的一份》中,扮演男主角罗比的保罗-布兰尼根(Paul Brannigan),之前从未演过任何戏,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在现实生活中,布兰尼根就是一名少年犯,因为屡次暴力犯罪而坐监。更甚的是,他也有个女友,也刚生了个孩子。而扮演哈瑞的约翰-亨肖(John Henshaw)就是一名资深的肯洛奇御用演员了。
新现实主义在叙事方面与通俗剧有一个本质上的冲突。它是绝对排除环环相扣的戏剧性情节,德西卡《风烛泪》中非常经典的一场戏,就是女仆去煮咖啡,这场戏在叙事方面没有任何的功能,既没有展现出女仆的性格,也没有隐含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为了展现煮咖啡。新现实主义的美学,就是先验的展现出一段“现实”,此现实必须让观众感知到:在摄影机拍摄这一段现实之前,这一段现实就已是存在的。《天使的一份》虽然启用了大量非专业演员做本色演出,但没有任何一场戏具有《风烛泪》煮咖啡段落般的特征,换句话说,片中的每一场戏、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都处于整个不断滚动的情节链条中。所以肯洛奇的创作就其方法论而言,更加酷似他敬佩的另一位意大利导演吉洛-彭特克沃(Gillo Pontecorvo)。彭特克沃的经典代表作《阿尔及尔之战》(La Battaglia di Algeri),他自己形容是四分之三的罗西里尼加四分之一的爱森斯坦。简单解释下这句话,就是用爱森斯坦式的戏剧性手法来展现罗西里尼式的现实。爱森斯坦式的戏剧性手法自然就是各种繁复蒙太奇手法的组合,肯洛奇酷爱戏剧性手法(《天使的一份》基本算是他戏剧性最强的一部电影了),但对于蒙太奇的组合倒没有那么依赖。他的电影形式非常朴素,都是常规电影的蒙太奇组合,灯光也不出彩,基本都是自然光,如果是室内景就借用室内灯光。也不搭景,都是实景拍摄。人物造型也不讲究。绝对不会出现瑟克、欧非斯式精妙幽微,表意极为强烈的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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