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山田洋次重拍小津安二郎名作《東京物語》的《東京家族》在港上映,而網絡上見到不少友人熱烈討論、比較兩部作品。很可惜,《東京家族》一直未有在英國上映。不過,那時候卻有機會在BFI看到小津在30年拍成的《朗かに歩め》(英譯Walk Cheerfully),這可算是望梅止渴吧!那次放映輔以辯士的英文解說和樂師的演奏,觀眾反應和現場氣氛甚為熱烈。完場時,全體觀眾更給予整整一分鐘的掌聲。
關於小津的電影和書籍,我還未很有系統地一一細讀,更遑論對他的默片會有深入的認識。只知道最常被提及的小津默片,是《我出生了,但……》,而該片的故事以家庭為主軸,並經常與小津後期的有聲片,相提並論。看畢《朗》後,便有感這部欠缺「小津風格」的優秀作品,受到嚴重的忽視、冷待,迄今仍未得到應有的評價和地位。雖然只是粗淺地看過《朗》一次,仍想分享一些不盡全面、完整的看法,以及這部電影帶給我的強烈感受。
在辯士的生動演繹和樂師的精彩配樂下,戲中人物的動靜姿勢、對白和語氣,都配合得準確無誤,聲聲入耳。是故,戲院裏的歡笑聲總是始起彼落。於我而言,《朗》雖披上了喜劇和黑幫電影的外衣,其底蘊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矢志言情的文藝片(melodrama)。從形式手法和故事內容看來,委實難以想像,它是出自一直以風格嚴謹、克制見稱的小津。
表面上,《朗》要說的是一個down to earth,甚至有點俗套的,浪子回頭故事。混跡黑道的謙二,與仙公、軍平、千恵子為伍。謙二遇上了當秘書的杉本後,便開始對這位體態羸弱的小女子著迷。千恵子醋意大發,並設法離間二人,令杉本得知謙二的黑道背景。因為難以接受謙二的身份,杉本惟有含淚離開他的身邊。此後,謙二堅決洗心革面,解散「四人幫」,卻惹來軍平和千恵子的不滿。他們游說謙二不果,便開槍打傷他,還向警方告發他之前所作的惡行……
但電影最耐人尋味的地方,是謙二和仙公這兩位男主角的設計。他們不是惡形惡相的黑道人物;相反,謙二的外形溫文俊朗,而仙公的性情敦厚戇直,跟窮兇極惡的壞人完全沾不上邊。更重要的,是電影從未交代過二人的家庭背景,但兩人卻以兄弟相稱,合作無間。
甫開場,兩人在人群之中,來個妙手空空,盡顯默契。故事發展到中段,謙二打算改過自新,但他和仙公明瞭擺脫黑道的代價──他們難以繼續眾首一堂,保持那朝夕相對的團隊關係。但仙公甘願為謙二和杉本的幸福,而忍痛道別。整場戲份,在密封的房間裏,刻劃二人因為不忍道別,而勾肩搭背的糾纏。似乎,小津真正著墨的,不只是忠肝義膽,還有他們之間的互信、親密和曖昧。當仙公質問謙二從良的決定時,辯士配上一句:〝Are you going straight?〞或許無心插柳,但這句對白無不令我對《朗》有着更多遐想。在片末高潮,警察前來逮捕謙二,但仙公突然向警察自首,表示與謙二共同進取。仙公面對謙二和杉木的難捨難離,顯得面有難色。他的嘴角和眉頭間,彷彿帶有一言難盡的隱諱。當仙公、謙二和杉本共同納入構圖之中,其影像不但活現了三人錯綜複雜的關係,還散發出一股悲慟的情感(見下圖)。
手法方面,《朗》有不少推軌鏡頭運用,全是凌厲流暢,戮力營造每一個場面的戲劇張力。有說,小津鐘情西方電影,而《朗》的創作意念,正正來自他和清水宏(本片的原著作者)聊到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的Docks of New York和The Underworld。電影學者大衛博維爾更盛讚,本片雖是模仿荷里活電影,它與20年代荷里活最頂尖的攝影風格,著實不相伯仲。
不過,更令我着意的形式運用,是貫穿整部電影,幾乎俯拾皆是的腳部特寫鏡頭。譬如,仙公表現輕佻時的抖腳、警察逐漸迫近的腳步,以及杉本回心轉意去找謙二時,而逆着人流而行的步履等,均是以特寫交代。對此,或許可以推論為默片的技術限制下,而獨有的拍攝方法;也可以理解成電影要表現出昂然闊步的命題。然而,這種局部展示肢體動作的手法,無疑是一種對角色極其細緻、深入的觀察和刻劃。其高明之處,是電影只透過動作的快慢、節奏、改變幅度,而毋須直接拍下臉部表情,也可以使觀眾意會到,角色背後那深邃的內心世界。
事實上,這種凸顯肢體某部份的構思和用心,在「風格成熟」的小津電影,也是有跡可尋。好比《東京物語》的開首,三宅邦子所演的妻子角色處理家務時,把毛巾摺疊得工工整整的動作。在重重不動如山的景框裏,畫面那一撮動感,全部源自三宅邦子摺疊毛巾時的輕盈、嫻熟。當然,我們可以把這個小動作,視作日本人一絲不苟的民族性。但從民族性再作延伸,這動作或多或少都呼應着,影評人舒琪所指出的一大要點,就是小津電影有「一份近乎自我閹割的壓抑和鬱悶」。在如此狹隘的家居空間/構圖裏,這位母親角色竟可以毫無怨言、保留地對日常家務刻意挑剔。儘管看來無關痛癢,但無可否認,這小巧動作濃縮了女性長年累月在父權社會下,每天承受着的刻板、重複、鬱悶的生活。
那份鬱悶在《朗》同樣感受到。在謙二和仙公被捕的之後,原本肅殺的調子突然被扭轉。電影以他們出獄,並到杉木的家慶祝,作為喜劇常見的大團圓結局。電影最後的三個鏡頭的安排,卻是所謂小津簽名的〝pillow shots〞,包括:困在籠中的鸚鵡、被風吹動的一排衣夾,以及在平房與平房的一道夾縫中,一排在晾曬的衣服。這三個鏡頭或許代表了,謙二和杉木回歸到俗世的(mundane)生活;但同時象徵了,社會的道德枷鎖和自身的心靈桎梏,正束縛着成全這對(異性)戀人的仙公。
看《朗》最大的得着,不是我們能夠看到某種「小津風格」,或找出該片和其他小津電影的聯繫;而是我們能確切感受到,小津對每個人物的性格、動機、心智,乃至他們身受的處境,展露出一種見微知著的洞察力。不如就讓我們昂首踏步,一起重新認識這部「不小津的」小津默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