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 Rohmer (1920.03.01-2010.01.11)

亲爱的侯麦:

今天早上开了电脑上网,第一件知道的消息,就是您已经过世了。虽然死亡随时会降临在您我身上,这件事本来也是迟早的问题,然而,怎么也不希望它成真,不管早还是晚。

此生已经无法亲眼见到您了,这称不上是心愿,因为从不敢奢望,又何来愿望之有?然而如今在此,就让我对您倾诉一下在我心中,您的意义吧。在写这封信的同时,我播放了我最爱的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因为您贴切于他音乐中的这份幽雅,且我要用我最敬仰的声音,陪伴我的这份沈痛;我不知道要播放几首,希望能持续久一些,我愿意这份对于您的哀伤能稍微延长一下。

话说,朋友周星星曾在今年或者去年,就不无调侃地跟我说,应该准备几个导演的追忆文,然后好在第一时间得知噩耗时刊登出来。基于对当事人的不尊敬,以及我无法事先模拟这份伤感,我自然是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即便到了今天,我都觉得现在写,才是时候。

对于您的形象,最早大概是从台湾那本《四季》的编译者笔中推敲的吧。她说您是个严谨又低调的人,看来一点也不假。后来,能在您的影片中,像是《O侯爵夫人》中看到您跑龙套的身影,但那多少只是一种轶事趣闻罢了。后来拜DVD的发行,我有幸能在访谈、纪录片中看到活生生的您,您的咬字方式大概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喔,希望这没有冒犯您。不过,最深刻的印象,反而是您那本文集《美的品味》封面那张拍摄《高卢人贝舍瓦》的工作照,您背对着镜头,高耸着您消瘦的臂膀,神气地站在一位躺在地上、身着武士装的人前面,您的表情肯定是威风凛然吧,因为您对您的作品总是这样充满自信。这个背影,才是我所认识的侯麦,是一个我只能望其项背且永远追随的背影。是这份消瘦但挺拔的印象,让我觉得内地那一套您作品全集的封面一点都不像您,那张照片太过丰腴,无法与您的睿智相称。另一个可能冒犯之处,是我与室友一起观赏台湾片《蝴蝶》时,居然发现饰演男主角爷爷的那位演员跟您好相似,看着这位演员嘴巴操着地道的闽南语时,我心中产生的矛盾,可想而知。因为那种身影与面容,就应该是艾力克‧侯麦,而不是其它任何人。

然而,别看我对您几乎有着没有任何妥协的崇敬,事实上,在认识您之初,我对您是有着误解的。请别急着怪我,当时是年少无知。

犹记得第一次观赏您的影片,是《园月映花都》,当时的不解,在于无法认同女主角,一位太骨感,稚嫩而不符合她的相貌的嗓音,加上影片中她的个性,让我对她一点都没有同情。只是要到好几年后,才知道这位女演员的一些些背景,主要是关于她的早夭,虽然后来还看过她的其它作品,尤其是她与年轻母亲一起演出的《北桥》,但对她的演技与形象,我还是有点保留;不过也确实为她的殒落感到惋惜。而当我想到,您老是会在影片中,将演员的本性揭露于银幕上,那么,《园月映花都》中的她是不是就是她本人的样子呢?若想到这一点,又想到她的早逝,无疑有更多的遗憾,她其实是个如此独特的女孩。

但第一次的误解,无疑在我心中萌生了一种不信任感,加上年轻时的叛逆与反权威,第二次观赏您的影片,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绿光》时,可能因为前述两种心情,它又再次被我所…不喜欢了。当时我所质问的是,「这样的影片」为何会被称为经典。请不要以为我又要冒犯您了,完全相反。您的影片一向让您感觉出于生活,回到生活,但为何这么与生活息息相关又紧密贴近的影片,会让人有「这种影片」之感呢?这就是您的艺术奥秘了。我觉得最为神奇的也在此,这两部片,自从与它们第一次相遇之后,那已经是将近10年前的事情了,至今,我都没有再重新看过它们,但我却对它们有非常熟悉的印象,许多镜头与场面,都在脑海里,只消稍微回想一下,都是历历在目的。这无疑,又是您的艺术奥秘了。

几年后,可能要感谢一下您的「御用」摄影师,阿曼卓斯(Nestor Almendros)吧,拜读了他那本真挚的《摄影师手记》之后,虽然对他描述的多部影片工作情形,都十分感兴趣,不过却对他自称生涯作的《天堂之日》跟您的《O侯爵夫人》特别好奇。我首先看了前者,基本上,对该片导演也就是差不多的印象。可是当看到您的《O侯爵夫人》时,可说是一颗震撼炸弹吶!我从不知道原来「侯麦电影」这么好看!

但我还是要再忏悔一下,对于这部片的喜爱,或许在某些层面上,是因为它有很多我爱的德莱叶影子。在那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您果真为那一套「我们时代的影人」拍过关于德莱叶的片集,看来,您与他似乎有着不小的牵连;不过我也遗憾至今仍无缘见到您拍摄的德莱叶。无论如何,德莱叶一定是您的偶像吧?若说您的作品像您的偶像,应该也还不算是太大的冒犯吧?

纵然在当时,我喜爱的或许是贴近德莱叶的气质,可是我随后便展开了为期二十几天的侯麦影展,在那些天里,把我手边有的您的作品通通看了。我深深为这些影片着迷,相信我,这个时候让我倾心的,是侯麦气质了。

我记得在我为自己安排的侯麦影展,放映到最后一部《花都无间》前,其实有种空虚感,因为我不晓得把这部片放完之后,我还能看什么。整个2005年的六月,都是与您一起度过的。

尽管大部分您的作品,我也就是在那个月里看了,之后就没有太多机会拿出来重看,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因为印象太深刻,而根本没有想到要重看。看看在《美好姻缘》里头,那女孩对爱情的犹豫,您到《秋天的故事》又找了她来,演出了近似的角色,在我看来,是多么地亲切。

说到这里,很感谢您为我们观众所绘制的巴黎人物志。而有一个疑问也在我心中盘旋已久。我的老师曾说您的拍摄手法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准纪录片」,因为您老会和您的主角每天畅谈许久,直到您完全掌握这位演员的本性之后,您为她们写本子,就是完全以她们为蓝图而写的。这么一来,她们就无须「演戏」,只要表现出平常的模样即可。但,这件事是否属实呢?不管虚构或者半虚构,您的剧情影片,却没有少给我那些真实电影才会带来的震撼。我经常问,究竟是演员为您供模,还是您将她们铸造成形,可是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这些演员都已经披上您在影片中所赋予的形象了。看看《穆德之夜》那位害羞的男主角,在其它的影片中,不也经常是这种形象吗?或许,他还不能算是典型的例子,因为在他出演您的影片之前,形象就已经有点接近了。或许我们还能举贝舍瓦吧,当我看到他在您其它影片中演出的形象,再联想到他在别人的影片中,比如最近一次看到的,是叫《摩纳哥女孩》以及《巴黎》的影片,完全都是贝舍瓦当时给我的角色印象。这里仅举男性为例,是因为,在女性部分就更不用说了。当《绿光》的女主角出现在《秋天的故事》中时,我们还需要对她进行一次熟悉吗?

或许就是这种深刻,让我们很难不对您的人物留下印象。而我相信,这一点肯定是您创作意图中,第一个想传达给观众的吧?这也是为何,您老是在处理人物时,不忘突显出他们的所在,写景是第二个主角,因为人需要在环境中,才真能体现他们的样貌。不知道我对您作品的这种推敲有没有误差。

因为这份克制,在我可以从「无调性」来阐释您的作品之前,我已经先把您与另一位神人,小津安二郎给联想在一起了。关键影片就是《克莱儿之膝》。这部影片在许多方面,看起来多么像《秋日和》里头所搅的浑水。《秋》片中那位失落的大叔,难道不会让人想到《克》里头我们这位可爱的新郎倌吗?人们老说您的作品受到堂吉诃德的影响,或者说,带有这种精神。可是,尽管有,我都觉得您把它给修改成完全属于您的,又,或者说,完全属于我们大家所具备的精神。这位新郎倌诉求的不是堂吉诃德那信息过多后的一种爆炸性幻想,他所追求的,只是一次的自我肯定,就像一种信仰,《穆德之夜》的那位男主人公也有过的那份骄傲。我相信,您的人物一定都有精准的星座设定吧。也难怪您的第一部长片会跟星座有关,这位骄傲的狮子座所有的遭遇,难道不是您对这种性格的嘲讽吗?或许基于跟巴赞同样是牡羊座而让你们两个相对更为亲近?但在我所认识的牡羊座的个性,要像您这么博学与温和,一定要下不小的功夫吧?您的宿命论,难道不是您对自己的一种幽默吗?虽然可能导致我在《冬天的故事》中,不容易接受的那个结局。我在想,要不是有布烈松,或许,您也会像希维特那样,缔结与狄德罗的关系。

其实我也是在同学用12音来写雷奈影片的作业中,才联想到您的移位手法。这是在看到德勒兹在书中也用无调性来形容您的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不确定您是否熟悉现代音乐作品,因为您对音乐的选择总是那么地幽雅,以及,刚刚说过的,「克制」。然而,从现代音乐中强调休止符职能的倾向看来,您肯定非常清楚声音的艺术。再加上您对写景的执着,人物的起居作息,也就相应地被一次又一次地置放在各种场合中重现,就像小津那样。

所以你们两个不愧是最喜欢对季节作文章的导演之二。而且,好像秋天在你们的手中,都是一种犹豫不决的季节,我相信即使没有点明季节,却也可以看到许多的秋天:《克莱儿之膝》、《午后之恋》、《飞行员之妻》、《女友的男友》、《人约巴黎》…或许我可能说错了,因为我没有办法一时半刻间去核实,但这确实是这些影片给我的季节感。

进而,您不但对自然有这种爱好,可能还有一点偏执吧。姑且不说等待绿光的轶事或者在《克莱儿之膝》中那些提早一年种植的背景植物了;您甚至在拍摄对话时,都在寻求「反拍」来揭示听者的反应,而不是说者,因为我们也知道,纵使再自然,念对白时,还是要比听对白要人工一些。再加上您的摄影师在书中描述的拍摄情况,看来您作为一个独立创作者,确实也像您的同侪一样追求创作的完全自由。无怪乎您会对那个令人不无厌恶的「教条95」宣言颇有微词,在我看来,您的点评还是因为您的温和而留情的。

在这封信中,与其说是作为悼念的文章意味的信,还不如说是我对您的忏悔信函。现在,又有一件该忏悔的事,那就是即使我对您的影片相对熟悉了,但对于您作为影评人的作品,我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尽管我拥有那本您不是特别想出的集子《美的品味》。不过我认真读过的文章,像是〈巴赞“公论”〉,比起巴赞的无条件拥护者兼义子特吕弗等写的文章,您这篇文章无疑既动人又理性,论述清楚,事实上,是我撰写巴赞美学视野的文章的主要参考之一;也不用说您在巴赞的卓别林集子中贡献的那一篇杰出影评,提供了完全与巴赞不同的研究方法,无疑拓展了那本书的广度。我相信,有朝一日,当我有更多的时间,好好阅读与学习了您的文章,肯定不只对理解您的作品有帮助,更重要是对广泛的电影美学有更进一步的理解。

如今,您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早在拍完《爱情誓言》之后,您就宣布息影。话说,一个导演的息影,真的应该要低调,您没看波兰那位奇士劳斯基不就也是因为太早宣布息影而真的让他也安息了;虽然我们还找到另一个宣布息影却还活跳跳的例子——柏格曼。

然而,我很庆幸《爱情誓言》是您的盖棺之作,纵使它招来了许多的批评,然而我却要不客气地批评那些批评者对您这部影片的误解。就算会有论战,那也就来吧!

我们都知道在您的创作生涯中,古装影片的拍摄是不多的,从浅的来说,因为我也只能做到浅的谈论而已,这些古装片不是作为材料的实验,像《贝舍瓦》和《女侍与公爵》;否则就是作为一种「元-美学」的呈现,这是《O侯爵夫人》与《爱情誓言》带来的东西。在后者,这个美学,也就是您一直在处理的题材:爱情。

我相信,您可能认为放在时装的背景之下,已经无法描写出令人们信服的东西,这个东西,又得回到德莱叶那里,也就是一份信仰。从我这里观察,德莱叶或许因为时代的关系,使他寻找一条为人能接受的题材,来讲述他所要传的道,一种信仰,一种需要拥有信仰的意念。所以他会回过头去拍摄一个外遇的中年女子。而您,看着像希维特这样的伙伴,从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开始,便不断地深入探讨情感,尤其在《玛西与朱利安》里头,几乎达到一个极致,我猜,您肯定很不甘心吧?作为一种回归主义,《爱情誓言》或许是一次必要的出击。这让您不辞辛劳地将那厚重的原著,去芜存菁后,完成这部绝美的田园画。这份对爱情的诠释,您放到了一种神话的层面上,就像巴赞也从神话的本质去探索电影一样,您探索的是爱情,是不是它让您终身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呢?

是这部影片,让我深深感受到爱情的真谛,请不要觉得我煽情,这件事完全属实。因而,不管它要遭受多少的误解与批评,它永远要成为我心目中,21世纪最伟大的影片之一。

虽然我想引用曾被用在刘别谦丧礼上的对话,大意是:「啊~我们失去了刘别谦,」另一人说:「更糟的是,再也没有刘别谦电影可以看了!」这对任何一位殒落的大师都适用。不过,就从我狭隘的视野,至少可以找到两位气质与您相近的创作者。一位是您曾挂名布景(或者其它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并收录在您《克莱儿之膝》DVD中的短片《曲线》的导演,虽然知道她除了自导自演了那部短片之外,没有再参与任何影片的创作,但有朝一日她若想拍电影,或许还算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您的「精神」。而另一位可以称得上您徒弟的创作者,同时也是我个人十分喜爱跟看好的导演,那就是夏薇伊(Agnès Jaoui),尽管我对她的认识,仅止于三部她执导过的影片中的两部,但她影片的气质给了我跟您很雷同的感觉,既使在影片的外观上与您的相当不同。我们庆幸有她们给我继续带来侯麦感作品。虽然我相信您也不想成为教派,更不想看到人们模仿、复制您的影片。但您也知道要等待如您一般浑然天成的作品是如此难得(虽然前两年出现过一部像《谷子与鲻鱼》这样的作品),在那之前,我们只能不断重温您的作品来找到「那种感觉」罢。

现在,我垂手可得的您的作品,只有《沙滩上的宝莲》了,我记得的是西昂(Michel Chion)在书上对它的精彩解析,但下午,我要把它拿出来重温,以进行对您的悼念。可是我知道,我不会边看边悲伤的,因为您的影片总是充满着活力,且经常是积极的,哪怕这部片可能不是…

而这封信(文章),当然您是不可能读到了,它仅聊表我对您的怀念与追思,因为您已经是,且永远是我最崇拜的导演之一。

您真挚的观众 肥内 敬上

肥内

台湾著名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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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没有导演比侯麦更适合叫亲爱的了,喜欢喜欢侯麦的年轻人,坚定、客观、敏感、细腻是共同的气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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