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戛纳电影节,对于墨西哥导演卡洛斯•雷加达斯而言,心情或许正如其片名“Post Tenebras Lux”(After darkness,light)。这个引自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时期座右铭的片名,遮掩不住这位刚刚拍摄完第四部长片导演的野心。本片在各地放映后有着极大的争议,意见趋于两极化。一方面,它丝毫不向观众低头,绝无妥协之姿。不规则的碎片状叙事与风格独特的私人化影调,时刻挑战着观众的耐心,更很难将其与惯常的观影逻辑完成无缝对接。东京电影节的放映结束时,以至于没有一个观众起立鼓掌。而另一方面,他的身上又闪耀着惊人的才情与机敏,具备不凡的胆识和勇气:以表现主义勾描,用印象主义作画。奇幻、瑰丽、古怪、梦幻、神秘,幻境与现实难舍难分,理性和兽性暧昧纠缠,现代文明和原始自然的矛盾冲撞,一切都充满着诱惑性的诗意。而“最佳导演奖”亦是戛纳对雷加达斯式田园牧歌的大胆嘉奖。
返璞归真的家屋风景
引发导演拍摄灵感的,是他在墨西哥莫雷洛斯州的山林间初建的住所。这里远离现代喧嚣都市,与都市文明相隔绝。绵延数里的马雷斯山脉,具有野性的视觉冲击力。葱郁盎然的茂密森林、家禽成群、虫鸣鸟叫的景致,给予他别样的启发。他有意勾勒一幅表现主义画作,在导演看来,逼真可触的电影质感相比描述性镜头语言更重要。于是,他借自家的“家屋风景”(电影中一家四口的家是导演真正住所),用身边人扮“局中人”(雷加达斯的一双可爱的儿女以利亚撒、鲁特即扮演了电影中父母的儿女),尝试着构想一幅远离都市的中产阶级图景:一对年轻夫妇,有坐落于乡间的超大木房、宽敞舒适的私家跑车及雇佣保姆。收入稳定、儿女双全。内部有豪华精致的家装,外部亦有乡间朴素的野趣。内部的矛盾,外部的冲突,都被纳入雷加达斯的初始构想。影片开头即以女儿的视角切入,咿呀学语的天真孩童在野性诗意的山间荒原嬉戏,与良犬为伴,牛马环绕。天色渐黑,忽而雷电交加,孩童开始呼唤母亲的名字。儿子的视角充满了波谲云诡的奇幻色彩:他目睹了一个头顶牛角的红色长尾脊兽,拎着工具箱闯入父母房间。很难拎清究竟是现实中的童话化过滤,还是儿童潜意识里的噩梦残存。怪兽是恶魔的化身,手中拎着的工具箱,与《白昼美人》中有异曲同工之妙,皆神秘而不可知。它像片中预设的炸弹,随时会引发观众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接着,从孩子的个体视角推至家庭的大视角,门诺派教徒式的中产阶级家庭呈现在观众眼前:一个四口之家(有童年阴影的父亲、漂亮性感的母亲,天真顽皮的孩童;一种态度:朴素自然、简易舒适的生活方式。影片初始,雷加达斯为我们用诗意唯美的镜头描绘出当代墨西哥的“世外桃源”,他们尊崇自然、顺应原始欲望,不愿主动与都市的喧闹为伍,宁愿沉溺于乡间的一方天地。例如,在父亲与好友的谈话中,我们听到了父亲对于现代科技的态度。好友问父亲是否知道因特网,父亲用轻率、粗鄙的词汇描述了“电子邮件和蓝牙”,言语间掩不住轻蔑与不屑。然而这一理想的设想随着剧情的进展而逐渐土崩瓦解,碎片状叙事随之展开。它不再严格拘泥于时空,而以家庭为圆点进行放射性辐射。它的结构仿若电影中的高大树木,家庭是粗壮的主干,贯穿其中。散乱的分枝则由导演提供数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他者视角,借此来对关照映衬全貌。也就是说,田园牧歌是主调,众多意识流叙事镜头是其变奏,辅以成曲。导演有意打乱时空,整部电影愈加诡秘、混沌、朦胧,共存现实与飘渺梦境的分野也愈发不清晰。乡村有趣的戒酒无名会演讲、欧洲浴室的激烈群交仪式、一双儿女年纪增长后的成长片段(例如参加圣诞宴会、芦苇荡打猎)。它们看似无意义,实则暗为助推亲昵自然、追溯原始、保护传统、释放本能、赞颂美好之意。这既是导演“去伪存真”的实验性探索,又是“返璞归真”的工具性阐释。
意味深长的古典符号
文本中提供了诸多意味深长的符号,比如墨西哥本土的风俗习惯,作者即鲜明地表现出认同态度。借人物台词所讲——“我们墨西哥人有自己的传统”,无论是墨西哥美食,还是“拔头自杀”的独特方式,都能够唤起本土观众的共鸣,它绝不是仪式展示的怪物。再比如片中渗透的文学、艺术片段,都在标榜古典,站在现代的对立面。乡间宴会的墨西哥民谣、欧洲浴室里的“杜尚”和“黑格尔”房间,就连人们聊天也涉及俄罗斯古典文学。片中,一位老者在宴席间发问:“你们难道只读当代书籍吗?”,接着叙述他的见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错,托尔斯泰的文风太强烈,契柯夫最伟大”。不仅仅囿于此,在本片感情高潮处,父亲病重时的独白更具古典文学意味。雷加达斯摒弃了现代性对话,转以传统文学做延伸。父亲用华丽的辞藻、细腻的词句回首过去,言语间充满了对无尽美好的乡愁怀恋。“红色的水磨石地板”“闻着有潮湿气味的抽屉”,入睡时听蟋蟀唱歌,看一张关于加泰罗尼亚和比利牛斯山的海报。父亲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情感宣泄,极具渲染力。“直到今天,我依旧热爱它的一切:椅子、玻璃、机器、车轮。即使是吵闹的声音,从村庄里传来,我能感觉到一切是鲜活的、闪烁着,一直未断。我就像是一个新沐浴过的婴孩,洁净干燥。”作者将原本寻常的情节剧片段注入了满溢的诗意,亦将原始的初萌欲望和永恒的乡愁别恋缝合成一道彩虹,挂穿拉美世界的天际。
印象主义的怀乡呓语
雷加达斯作为一位儿时在英国读书、先后在欧洲辗转、美国工作,再返回故乡墨西哥的导演,更具国际视野,他的艺术风格既有拉美导演的野性奔放,亦兼具欧洲电影的古典诗意。迄今为止执导的四部长片,均呈现出高度私人化的影调。而他本人独树一帜的姿态,更颇受电影节青睐。他曾说过:“感觉、记忆、梦想,是我所希望和恐惧的一切以及我现实生活的真相”,他在视听语言上采取的实验手法,即印证了其本人的话。本片的摄影Alexis Zobe有着颠覆性的设计,为了营造雷加达斯“如梦如幻、虚实相生”的意境,镜头皆具有独一无二的印象主义质感。他坚持“模糊边缘、聚集中央”的影像、声音并置手法,画面中央的景物有强烈的线条和热烈的色彩。而远处,无论是险峭巍峨的山脉、还是神秘幽深的丛林;无论是大人跃动的身影、还是嬉戏玩耍的孩童,总有几分莫奈、塞尚和毕沙罗的影子。一切如世间幻影,亦实亦虚,恍如仙境。雷加达斯在内景,经常以三角形构图表达家庭内部成员的牢固关系。外景则偏爱等腰梯形的构图,讲究画面对称,亦能展现辽阔深远的景观。在他本人看来只不过是“看平常世界,用不一样的方法”。除了优秀的文学素养,雷加达斯独特的电影质感也得益于他儿时的美术功底和音乐修养。电影片段如下:父亲卧床不起,母亲弹琴演唱尼尔•杨的名曲《It’s a dream》。母亲低缓忧伤的歌声,听得父亲如痴如醉。通俗歌曲与电影所抒发的情感相通,尼尔•杨只是在歌曲中表达自己的“田园牧歌”,大抵英雄所见略同。只是尼尔•杨并不这么认为,他强烈怀疑这位背负盛名、颇受争议的墨西哥人,是穿着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华丽新装的皇帝。他还不无讽刺地形容这部电影是弥漫着高度自恋味道的坏电影。音乐大师的这番言论,或许是因为雷加达斯电影中有太多隐晦的障碍,阻挡着观众去全身心的理解。但言下之意却在表明:影片分明是有着强烈自传体影子。如前文介绍,拍摄场地是导演自己家,小演员也是导演的一双儿女。不仅如此,影片中还出现过一段与全片看似无任何关联的英国少年橄榄球队对抗的情节。影片初始,出现过一次。在结尾继续,形成呼应。据说,这段情节与作者少年时期在英国读书、喜爱橄榄球运动有关。但不能简单地把它归类于意识流式的嵌入标签。雷加达斯努力地探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片中的父亲即作者本人的化身,他思索着人与人之间究竟是群体互补,还是相互对立。如本片里,贫富阶级之间因利益所造成的严重冲突,资本运作下商人的利欲熏心、六亲不认。同为一个群体(欧洲浴室的群交仪式、戒酒互助会的相互剖白、家族节日宴会),却又有互补之需。纵然是丈夫与妻子,一心希望美好相处,却时有矛盾与爆争吵。无法消弭的矛盾,以一场激烈的橄榄球对抗结束,它更像是一则高度抽象化的个人寓言。
雷加达斯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通往拉美世界的窗,它有着“以梦为马”的奇幻意境,也有“儿女绕膝”的寻常现实,亦有“压抑失控”的情绪爆发,更有“生活如梦”的诗意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