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比力克說過:「一位導演的高低,完全體現在他的想像力和執行能力。」
寇氏的想像力豐饒之餘,更有現實依據。首位在太空漫遊的前蘇聯太空人Alexei Leonov看畢《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下稱《2001》)後便曰:「這電影彷彿令我再次置身太空。」其真實程度,可想而知。而《2001》的編劇,科幻小說家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回顧與寇比力克的創作歷程時,便說寇氏曾對他大打強心針,鼓勵他盡力發揮:「只要你能描述的,我便可以拍出來!」《2001》內接近300個特技鏡頭,全都由寇氏一力設計。這些製造錯覺、成功欺騙觀眾演員正身處無引力狀態的鏡頭,亦令寇氏在奧斯卡頒獎禮捧了一座最佳特別效果的小金人回家。他對克拉克的壯語,正是對執行能力有自信的表現。
話雖如此,《2001》當年上映時,評論亦只是好壞參半。其中原因,是電影看得觀眾如丈八金剛。
接替Eleanor Keen在Chicago Sun-Times寫影評的Roger Ebert,正是因為替《2001》背書而打響名堂。儘管如此,他在影評裡也坦白,男星Rock Hudson在完場時,站在戲院門外叫嚷:「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這齣電影是在講甚麼?」又,在68年Playboy雜誌的長篇訪問中可見,訪問者似乎把寇比力克當成了天文學家或神祕學家,問題跟《2001》本身,幾近無關宏旨,箇中原因,可能是不知道該從何問起。Pauline Kael對《2001》太空漫遊不但止不喜歡,甚至討厭。她的評論不止針對電影,更針對寇比力克本尊:「我們(觀眾)對於角色們的生死興趣缺缺,我絕不感到意外。寇比力克將角色們描寫得如此乏味,部份原因是那些小人物和個人的宿命可能不夠重要,不重要到一個程度,令某些重要的大導演不會垂下頭關心。」她又斥星閘(Stargate)一段毫不創新,寇比力克連一個前衛電影導演也不如。美國作者論影評人祖師Andrew Sarris,起初也予《2001》劣評。
大概是因為寇比力克比同代人的視野超越太多了,好些人接受不了,抑或根本不知該如何接受。就如哥白尼一樣,你硬要說地球是圓的,我便只能把你燒成灰燼。
不過,《2001》在商業上卻非常成功。
其實寇比力克製作《2001》時早就嚴重超資,完成製作日期更比原定時間為晚。猶幸,當時適值太空競賽,普羅大眾仍對外太空充滿幻想,片商看過毛片後,認為寇氏的太空場景效果理想,於是計劃透過宣傳,把電影包裝成老笑咸宜、充滿獵奇色彩的科幻片。
《2001》大賣,卻與這失敗的市場策略無關。
出乎意料地,《2001》竟吸引了嬰兒潮出生的年輕人蜂擁入場。這群年青人動輒翻看此片三、四次,慢慢地帶動了其他年齡層的觀眾入場,令票房爆滿。《2001》成了人人都要看的「大片」(Event Movie),68年上畫,72年才正式落畫。量誰也料不到,嘻皮士族群,竟成了《2001》在商業上成功的關鍵。不過,這亦與美國戰後的社會發展有關。
50年代中,被麥卡錫主義蹂躪的美國人恐共意識稍減些許,緊接又眼巴巴看着俄共紅軍步操踏碎匈牙利布達佩斯。加上接踵而來的韓戰、越戰等代理人戰爭洗禮,非左即右的二元意識型態之爭,使他們(尤其是美國青年)精神疲累。
到了60年代,這種精神疲累益發嚴重。反越戰抗爭屢屢遭遇血腥震壓,本土平權運動以馬丁.路德金遇刺而落下帷幕,美國青年在現實中難有寄托,寧願把精神縱情於精神藥物和大麻中,追尋「靈性的」歸宿。
試想像,在大麻煙香彌漫的電影院中,銀幕上太空人鮑文在神秘玄黑板塊帶領下,進入星閘時,正面襲來的斑駁色塊和線條,如何狠狠衝擊着半嗑半醒的年輕人。電影的中心思想﹣﹣人類只有透過終極進化,打破肉身的桎梏,成為「星孩」(Star Child),才可超脫俗世的困鎖﹣﹣亦為當時迷惘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革命或妥協之外的答案,即使應該沒有多少人會/可以實行到。
跟同時期的一些左翼導演、毛派導演的作品一拼,寇比力克的《2001》無疑是與政治無關痛癢的(Apolitical)。但筆者認為,《2001》是他對當時火紅火熱的革命、動盪不安的社會,嘗試提供一個超越政治、以人為本位的終極答案(Ultimate Answer)的作品,比某些純粹鼓吹革命的電影,甚至更有深度。《2001》大受歡近,部份原因可能是觀眾在當中看到了自己的願景。
儘管如此,若然沒有跟偉大思想匹配的執行能力,當時的觀眾最後看到的,可能只是另一齣廉價科幻片。
完美主義者寇比力克早在處女作《Day Of The Fight》(1951)一力擔當編劇、攝影、導演和剪接(甚至在鏡頭前曇花一現),他在日後的作品亦屢次同時出任兩、三個職位,對於電影製作中每一個部門的每一個細節,寇氏都有相當了解。到了《2001》時,他的執行能力早已臻至圓熟。
寇比力克有改編文學和小說的習慣,《2001》亦不例外。寇氏看中克拉克的短篇小說The Sentinel後,邀請他共同編劇,把短篇延展至長篇,並另寫劇本。既然電影的主題是探討生命的局限,與克拉克合編劇本時,寇比力克放了不少有關生命的段落在其中,特別要注意的,是兩次的視像對話。
視像對話在未來不再是稀奇事(今日回顧,我們的通訊科技發展,比寇比力克預期慢)。巧合的是,《2001》內兩次視像對話的內容,都與生日有關。一次是Dr. Floyd透過即時對話預祝女兒生日,而另一次則是鮑文的父母透過預錄方式(因為太空船離地球太遠,傳送需時),為鮑文慶生。有關生命的電影加插生日的段落,合情合理,James Naremore在他寫寇比力克的專書On Kubrick中,也提及寇氏常用「兩次出現」的手法,去強調或呼應電影的主題。不過「兩次出現」的慶生,觀感上是大相逕庭。
小女孩在爸爸為她預祝生日快樂時,面露喜色(現實中她是寇氏千金),還希望收到一隻小猩猩作生日禮物(小猩猩由本來原始時代的霸主變成了寵物),小女孩未歷風霜,所以思想單純,非常快樂;相對於她,鮑文收到生日祝福時,表情則木訥得多。再細味鮑文父親跟他說的話,雖然是態度輕鬆,不過和顏悅色之下,內容卻其實與金錢、投資和預期回報有關。寇氏透過兩位演員對慶祝生日的迴異反應,暗示了人出生後,「生」之喜悅慢慢褪去,隨之而來的,是面對現實的各種惱人問題,包括金錢、應酬、從鮑文母親身上暗感的「虛榮心」,以及無可避免的死亡等等。人類必須要另闢新徑,才能超脫。
另一方面,寇氏在《2001》裡使用聲效(不是配樂)的手法非常具實驗性, 忒是值得探討。
也是「兩次出現」在電影中的,是太空人駕駛小型「鐵球」漫遊太空的段落。分別是:一、電影中段由鮑文出外維修天線;和二、他看到同事普爾被鐵球攆開,給彈個老遠,鮑文趕去營救,忘了帶頭盔,想返回太空船內被HAL拒絕一段。兩個場口,在聲效方面,同樣運用了主觀聲效(Point﹣of﹣audition sound)的方法。
主觀聲效不是主觀鏡(Point- of- view),但其效果相近。兩者都是透過展現某人物的感觀,製造戲劇效果。主觀鏡的運用,除交代了人物看到某事某人某物的反應外(通常與人物的面部鏡頭對剪),也讓觀眾知道某人物的主觀視線的局限,在製造懸疑和驚慄感方面,非常有效。而主觀聲效的方法,則反映了某角色聽到甚麼及他聽不到甚麼。
寇比力克先以省略法處理段落一。他聰明地把鮑文穿太空衣的過程省去。本來在穿衣及戴上頭盔時,聲效師能運用漸進手法,把觀眾由太空倉的環境過渡到頭盔內的環境﹣﹣即鮑文和觀眾都只聽到(鮑文的)呼吸聲。但經省略後,呼吸聲撲面襲來,觀眾跟鮑文彷彿一同置身頭盔之中,飄出太空。寇比力克卻於此時選擇剪入太空的遠鏡,聲音的近跟畫面的遠,在蒙太奇下產生疏離效果,更顯宇宙的無垠與廣闊,加強了太空人身處太空中的渺小,亦令觀眾感受太空人廁身其中的無力感。
到了第二段,寇比力克繼續利用主觀聲效,加強普爾離開太空船時的戲劇張力。而這次,他更刻意逐漸加快呼吸頻率,營造緊張感。稍後,寇氏更透過畫面剪接和消音(Mute),達到變奏效果,把劇情推向高潮。與傳統荷里活電影鋪張的配樂法相反,寇比力克竟利用靜默, 把觀眾的情緒,推向頂峰。
這主觀聲效跟第一段的最大分別,是跟呼吸聲碰撞的畫面,不獨是太空倉外的情況,更有控制室中,鮑文監察外面環境的鏡頭。開初,當畫面剪到普爾那邊廂,呼吸聲效便會出現,製造主觀聲效效果。而當畫面剪到鮑文這邊廂,呼吸聲便給消去,換來控制室的環境聲。但巧妙地,當普爾越來越緊張,呼吸越來越快時(而他又不知鐵球將從後襲擊),畫面又再剪到鮑文那邊。但這次,本來的環境聲換成了普爾的呼吸聲,再速剪入幾個HAL的近鏡,然後便突然消音(Mute),以靜謐暗示了普爾遭劫!寇氏透個此手法,凸顯了鮑文的後知後覺(因為呼吸聲的消失暗示給觀眾普爾遇難,但畫面上鮑文仍未清楚,所以觀眾實際上是比鮑文早知道普爾有事),所以心急如焚的他,外出拯救時,連戴頭盔也忘了。
之後的一整段,幾乎在無聲中進行。當鮑文以手動模式回到太空倉時,空氣擁入產生了噪音,寇氏特地於此剪入HAL的近鏡,彷彿是他感到洩氣,造反失敗的樣子。透過聲效運用,寇氏把性格賦予了HAL。連聲效運用也如此講究,怎能叫人不拜服於寇比力克。
關於《2001:太空漫遊》其他方面的觀察,例如攝影和特別效果方面,早有其他專書論及,在此無謂重覆。但必須再次讚嘆,寇比力克之鉅細靡遺,當今的導演,通通望塵莫及。早前觀看《極樂帝國:2154》(Elysium,2013)和《引力邊緣》(Gravity,2013)兩片,覺得他們雖然在電影技術(指CG/VFX)上有所突破,但編劇的粗陋、調度的草率(《引力邊緣》稍好一點),在在透露了導演的膚淺。
在《2001:太空漫遊》以後的科幻片導演,能與寇比力克匹配的,不超過五個。其餘的,都只能站在寇比力克的肩膀上,仰望銀河。
编辑:王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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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了,这部电影恐怕还没人能把它全面解析
呵呵,超过库布里克的那几个是谁?《2001太空漫游》是无法超越的科幻经典,亚瑟·克拉克真厉害,在那个年代写出这么棒的东西,片中所表达的代表了人类的最高理想。反复回味,才有所领悟。电影的乏味在于它不是一部剧情片,缺乏所有你想要的娱乐要素。这是一部哲学电影,人类激情的完美演绎。今天想再看一遍,被深深感动一把
关于人类终极命题的追索是所有文化的终极指向,艺术更甚。库布里克的创作始终有着明显的追索特征。所以哲学思考或是人类学,社会学层面上的思考要更加外显。
Wonderful Piece of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