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艺术家肖像的纪录片难度非常大,是要通过声音与影像的组接来阐释艺术家作品的内涵?是要捕捉艺术家的人生状态?是兼而有之?用视听语言来阐释作品内涵,尤其是思想型作品的内涵,难度之大前所未有,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爱森斯坦拍摄马克思《资本论》的雄心壮志虽然前几年由亚历山大·克鲁格完成,但是否真的成功其实尚有争议。
相对来说,展示艺术家人生状态的拍摄法则还是容易一些,驾轻就熟一些,虽然这有点保守。阿萨亚斯十多年前拍过侯孝贤纪录片,侯孝贤的作品本来就是电影,阿萨亚斯没有像戈达尔《电影史》一般用影像来阐释影像,而是让侯孝贤带着他到台湾各地逛了一圈,从他的成长地、创作缘起一路追溯到了当下。就时间结构来说,《如雾起时》也差不多。被拍摄的对象是台湾文坛著名诗人郑愁予。影片分为四个部分,以顺时结构叙述,从郑当年十五岁写诗、到流落来台、在台成名、赴美、回台、回大陆寻根一路追溯到了当下。
首先要关注的是创作者的视点,这也是纪录片除了道德伦理外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导演陈传兴到底是要拍摄一部客观描述郑愁予人生状态、文学成就的观察型纪录片?还是说要拍一部主观意图明确,打造郑愁予丰满诗人形象的阐释型或者诗歌模式的纪录片?看完全片,很明显,陈选择的是后者。
影片所有被采访的对象,除了郑本人之外,大多是他的文友、家人,没有出现一位文学研究界的专业人士。这样的一个立场是决定型的、压倒性的。
是故评析本片,重要的路径是看待陈如何主观化的打造郑愁予的形象以及如何处理他的作品。于我而言,影片在风格与形式方面还是略显保守(女声朗诵的解说词是我觉得本片最俗套的部分,反反复复不绝如缕如泣如诉的配乐听到最后也有些腻烦)。陈确实是形象与作品兼而顾之,影片的主体部分是人物的讲述,转场的时候或者是意象性的画面,或者是以报刊、老照片为主的历史文献资料。我特别期盼看到的那种声音、画面之间撞击所形成的极具张力的蒙太奇力量并没有出现──毕竟郑愁予写作的文本是诗歌,而诗歌这种形式是内含了声音与文字的组合。更多的是,郑愁予在朗诵诗歌或者讲述自己创作问题的时候,陈会选择一个在视觉方面具有诗意的情境(比如郑在解释自己笔名“青庐”来源的时候,他所处的情境就是一个充满青青植物的溪边)与之匹配。或者,比较多的是,直接将诗歌文本镶嵌在画面中;或者,虽然看上去很炫目──用特效的方式让文字如草木植物一样生长──但其实有点予人雕虫小技的感觉。再有如,前一个镜头是郑的文友在谈论他诗歌的音乐性,下一个镜头就是菜场鱼贩富有节奏感的吆喝;前一个镜头是有关灯光的诗篇,下一个镜头就是灯的画面;前一个镜头是讲述”阅兵”的场景,下一个镜头就是历史文献资料片中真实纪录的”阅兵”场景;前一个镜头是当下彩色画面中基隆港的场景,下一个镜头变成了黑白历史记录片中基隆港的场景。而在单一画面的构成形态中,也往往会形成重叠甚至略显累赘的效果。比如有一句诗,“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画面中呈现出了这段文字,背景却是实实在在的蔚蓝色海洋,这种解释性、说明性、补充性的画面反而是有点稀释掉诗句本就会让观众自行在脑海中想像而成的画面。
影片中倒是有不少带有修辞效果的隐喻镜头,比如开场第一个镜头,黑暗中柴火被点起,光明显现,接着就是铸造字模的画面。中间还不断出现小女孩在教室中抄写郑愁予诗作《错误》的场景。另外还有一组效果很鲜明的蒙太奇,打字机打字的镜头与阅兵仪式上士兵齐迈步镜头的反复对接,这组蒙太奇确实制造了不少意义,但阐释起来大多围绕时空转化、文学/政治的层面展开,蒙太奇本身与诗歌创制之间没有产生类似的对应关系。
就总体风格而言,影片中画面与画面之间的关系,画面内部诗文与画面的关系,是连续性的,因果性的,缝合的。那种如诗歌写作一般经常出现的,词与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因为陌生化,因为断裂而产生的新奇诡异的情绪化的艺术力量,就我个人的感觉,只是在最后一段“尾声”的部分才出现──蜘蛛网的意象、郑愁予在马厩中探访、骑手消失在草坪上的一组画面充满了真正的诗性特质。如果硬要比较,在伊文思《雨》这样的经典诗意纪录片中,像尾声部分的那种镜头几乎无处不在。
再说到郑愁予本人形象打造的问题。在纪录片的创作中,最有效的打造真实情境、纪录真实人物的方法一定是观察型,这种创作方法给观众产生的至深印象是:即便摄影机不存在,摄影机之前记录下的这些事情仍然会发生。弗雷德里克·怀斯曼(Frederick Wiseman)一系列纪录片就是这种创作方法的最佳代表,而王兵是中国纪录片导演中最熟练使用这种方法的。在本片中,郑愁予本人大部分出现的时间,都是在对摄影机讲述,或者朗诵诗歌,他的那些朋友的在场也是为了讲述。并且如前文所说,那些谈论郑愁予的人物大多是他的文友、家人,身份过于单一化的角色造成了传送信息的重复化。并且讲述的时候镜头放置也非常呆板,通通都是紧紧的贴着角色。比较下阿萨亚斯的《侯孝贤画像》,侯孝贤本人在讲述的时候画面往往会转向侯并不在场的场景,或者捕捉他的手部姿势、倒茶的细节等等,总之声画分离形成的效果使得信息不是那么简单、单线条的发射出去。而本片恰恰相反,在这部影片中,观众成为了彻底的、纯粹的信息接收者,这种修饰型极强、不平等的交流模式,产生的直接感受很容易滑向失真的效果。
所以就纪录片创作的角度而言,我对本片的总体评价是,陈传兴的手法有点保守,并没有将诗歌的内涵真正影像化的处理,同时郑愁予本人形象的“纪录”因为手法呆板的缘故也失之单薄。当然,也许对那些习惯于传统阐释型纪录片创作的观众来说,本片并不会让他们失望,尤其是华人观众,那些极具历史感的沧桑画面说不定就会触发到他们的情绪敏感点,从而生发无限的叹息与哀愁。
【电影介绍】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且聽那宇宙的遊子,在夢土上為你朗讀――《如霧起時》以鄭愁予同名詩作為嚮導,從已然失落的第一本詩集,切入詩人的生命。曾在港口工作、熟稔於水手與離別,煮酒焚葉星座聚首的燙熱年代,到愛荷華時期的衝激,以及任教於耶魯後的靜定與博觀,他始終守著這美的行業,高高舉起風燈,在世界的臉上鑲嵌光影。
鄭愁予(1933-),成名甚早,〈錯誤〉、〈賦別〉等作數十年來傳誦不衰。2005年落籍金門,是金門一大盛事。早期詩作因為心懷故土,家國之情與流放意識濃厚。70年代以後,流浪情懷不復,語言節奏感逐漸放鬆。近三十年來鄭愁予詩以文人情懷與現實餘裕為基礎,想像與體悟翻上一層,顯示一種他人難以模仿的情調,雖無早期的浪漫詠嘆,卻更為顯示技巧的爐火純青。
|编辑:张宇婷
|上海电影博物馆举办的《他们在岛屿写作:台湾文学电影周》已于2013年10月25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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