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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城再来人》:内在精神的再现

剧照 by 行人文化实验室

这是一部诗意影像与诗意文字互为“再现”,从而具备极强作者(暨:陈传兴)主观性的纪录片。梦公(周梦蝶,影片主人公)的身世、友谊、爱情;梦公的目光、帽子、乡音;梦公的孤独、快乐、感伤;好似那滴滴飘落在荷叶上的雨滴,微微地在解事的风里,如玉珠,忽聚忽散,忽隐忽现。这里的风,不是所指,而是作者在拍摄这部纪录片时所使用到的能指的影像表现形式。从形而上角度而言,它是一种人物内在精神的再现。

在陈传兴执导的两部“岛屿写作”电影里,有一个非常作者策略的视觉表现形式。那便是,读诗(诗人读诗的画外音以及配乐),配以诗稿原文的黑底白字(溶镜或直接剪,接下一个影像或段落),再以具象的影像配以诗文里的意象。比如《如雾起时》里的海藻(叫人联想起塔氏电影《索拉里斯》),比如《化城》里的白菊。换句话说,这是一部作者主观性非常强烈的影片。出现在影片中的事物或事件是通过一种被解码的,被导向的现实而呈现,而非那种单一的被再现的客观世界。人们会自觉地对出现在影片中的意象进行解读,这种解读与观众的意识形态、形而上学、心理分析,直接挂钩。作者的主观性与观众的主观性,互为表里。

细讲开来,我们要先来谈一下《化城》所具有的那种诗意纪录片的面相。它弃绝了(或者说它刻意回避了产生在物理世界里的连续性时间与空间的粘合)连贯性剪辑。转而,影片通过现在时的人物访谈、诗文的念白(文字的意象)、虚构的影像,以及再度在虚构影像里诞生出的意象(诗意影像),彼此之间搭建出文字与影像的双重意象。我最激赏的是,影片在行进到87分钟的时候,陈传兴在用两个溶镜接梦公洗澡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特写铅字)之后,镜头慢慢地在一所无人的公寓里后退(又叫人联想起小津电影《茶泡饭之味》里的空镜头),然后是横摇,梦公念白他的诗句(画外音),那些梦公所钟意的日本电影一一地倒影在斑驳的墙壁上,镜子里。难就难在,这部电影里的象征性隐喻既要显得新颖又要显得自然,即客观地建立在一个超现实的时空之中。这些东西,必须来自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周公所钟意的日本电影)和事物(周公念白的诗句)。

剧照 by 行人文化实验室

就结构而言,你当然可以说《化城》是一部碎片化的电影。无论你从影片的第几分钟进入,都可以慢慢地浸入到影片的叙事流之中。真实的世界被碎片化为历史的世界,个人眼光里的世外世界。有意思的是,影片里的那些碎片又是互相关照的。开场-寺庙门开,终场-寺庙门关;以及,鳞次栉比地出现在影片中的现在时的时间节点,这些极为细节的影像情节,好似这首影像诗意与文字诗意合奏出的曲乐里的休止符,赋予了影片一种看似不经意的,却又极为工整的节奏感。同样是陈传兴执导的《如雾起时》,我们可以注意到,反复出现在影片里的浮动水草与小女孩的黑板报书写,是为一例。那些画面,不是无用,而是“润物细无声”里的“细”。

接下来,我们再通过这部影片的色调应用和音桥设置,进一步深入到那个“内在的精神世界”之中。譬如:影片在行进到74分钟的时候,一个移焦(佛灰掉落,焦点移至佛像),接溶镜(佛祖的头像慢慢融入大河之中),柴油船的发动机声咔咔咔地响起——红褐色的画面微微过曝——一个翩翩少女跳跃着走到河边,寒鸦卡卡地叫着,栖上寒枝。一系列的声响与梦公洗澡的水声交织在了一起(类似于贾曼电影《蓝》的处理方式),河水画面再由一个溶镜接到梦公洗澡的画面(池水在梦公的下巴处涟漪着),镜头从后面拍梦公的后脑勺。正所谓,飘渺行舟如叶,两处沉吟各自知。如此手法,在一般传统纪录片里是极难觅见的。梦公文字里的意象与电影画框内的、虚构的再现世界(超现实意味的),互相纠结,互相渗透,形成辞格意义上的连接。

最叫人回味,是这部电影的视点。在影片的启幕段落之后(确立佛视点-镜头从佛祖的身后俯拍整个大都市,当中隔着栅栏),陈传兴用三个固定机位的镜头记录了梦公晨起、穿衣、穿鞋、系鞋带、铺床、掂量钱币,直至出门的全过程(作者的主观视点)。不似一般纪录片的编年体叙事,陈传兴以梦公一天的日常生活开场,带领观众进入到梦公的过去、梦公的现在,以及梦公的精神世界之中。通观整部电影,所谓的物理现实世界,并未全然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使得观众成为一个全知者。反而,陈传兴将他的主观性优先地摆放在观众的面前。他通过强调视觉的表现形式去让观众慢慢地沉浸到梦公的精神世界之中。


【电影介绍】

莊周夢蝶,無有虛實。詩人在紅塵中夢想脫俗,於露電裡捕捉永恆。《化城再來人》借用佛經典故,以周夢蝶的一天隱喻其一生中的風景,從日常中穿插映射其思維、修行、寫作,試圖重現昔年武昌街氣氛、書攤的孤獨國,追索病痛帶來的改變與啟發、幾次生命裡的流徙與意義,最後具現為那不負如來不負卿的悟與情。

周夢蝶(1921-),1959年起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擺書攤維生,成為60、70年代台北重要的文化街景。直至1980年,因胃疾而結束21年的書攤生涯。其國學底蘊豐厚,詩中喜愛用典,深受佛經影響,引禪意入詩,詩風韻致纏綿。寫對人對景對物之相思,無不透露一份慎重。詩中固然有「雪中取火,鑄火為雪」的深烈,卻也願意化身街角的一片落葉,「帶我的生生世世來為你遮雨」。


|文章首发于2013年11月6日《东方早报》
|陈龙(毛头Jerry)

仁直

本名王强冬,曾供职于《看电影》、《影响》杂志,其后出任《世界电影画刊》杂志主编,同时在《东方早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影评文章,创立电影沙龙推广电影艺术,并与2010年、2011年担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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