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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力传》:生活就是逢场作戏


(伍迪·艾伦与米娅·法罗在《汉娜姐妹》片场)

在后《安妮·霍尔》与《曼哈顿》时代,伍迪·艾伦再次创作了一部将载入影史的影片《西力传》。在《西力传》的剧本全部成型、只待电影开拍的时期,艾伦觉得白白浪费掉时间太过可惜,于是便在等待开拍的空当,用两周的时间又创作了一部轻喜剧《仲夏夜绮梦》。最终两部电影几乎是并机拍摄,但因为《西力传》的后期太过复杂,所以它在《绮梦》后才进入观众的视野。从此,伍迪·艾伦开启了自己与米娅·法罗合作的黄金时期。作为伍迪·艾伦的新缪斯,米娅·法罗为他带去了新的灵感——《西力传》中心理医生Eudora Fletcher一角是艾伦为法罗量身打造的,她也陪伴艾伦走过了《开罗的紫玫瑰》、《汉娜姐妹》、《岁月留声》等等辉煌的年岁。但这段一度被媒体传为佳话的感情最终还是狼狈收场,艾伦与法罗的养女宋宜之间的恋情一时间成了巨大的八卦谈资,米娅·法罗本人的反应与言辞也十分激烈。但直到现在,每当谈起米娅·法罗,伍迪·艾伦仍旧对她的才华赞不绝口,自己自荐的六部影片中有三部都是与米娅·法罗的合作之作,这其中就有口碑票房双收的《西力传》。


(伍迪·艾伦的东方扮相)

《西力传》讲述了一个名叫Leonard Zelig的人的传奇——他可以根据环境的不同改变自己的身份甚至外貌。当Zelig靠近一个胖子时,他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胖子;当他跟中国人在一起时自己也会变成中国人,并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当他跟心理医生们在一起时,Zelig也会变成他们的一员,大谈特谈自己对弗洛伊德的见解,并且确信自己在纽约的一所大学里教授关于心理学与自慰的课程。因此,这个传奇人物被赋予了“变色龙”的绰号,他也成了消费群体心中的奇观。在催眠状态中,Zelig跟他的主治心理医生Eudora Fletcher承认他的这个特异功能始于一次蒙羞的经历。有一次,一个朋友问他对于《白鲸》这本书有什么看法,Zelig没有读过这本书,但是又怕说出来会丢面子。从那以后,他就有了这种逢场作戏的本事,而他也在多重人格之间不停地游走,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但逢场作戏的本事并不是谁都能有,它需要完全抛开自我的能力与精湛的演技。

在《西力传》中,表演大体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浅层的,即伍迪·艾伦、米娅·法罗与众多演员们对电影中虚构人物的刻画;另一个是潜层的,即Zelig这个虚构人物对他的多重身份的演绎。因此,若要小谈《西力传》中的演技,我们也需要从这两个层面入手。

浅层:演技与记录
《西力传》的成功不仅归功于伍迪·艾伦无尽的想象力与后期制作的良苦用心,它也要归功于演员们精湛内敛的演技。就伍迪·艾伦来说,他再次通过肢体语言塑造了一位在心理世界处于边缘、但在消费世界却被推至中心的“怪才”——人们关注他、消遣他、追捧他,但却没有人真正关心他,除了心理医生Eudora。伍迪·艾伦依靠自己的喜剧功底,不仅生动地演绎了Zelig的多重生活,还将Zelig对人群的恐惧、对周遭的不解和自我迷失的孤独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影片展开的前部分,Zelig被跟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姐姐接回家中,从此便成了姐姐的摇钱树。人们花钱来看Zelig变换形态,就像他们花钱到动物园去看动物一样。在一次“变身”成印第安人后,真正的印第安人的面部表情好像是面对镜头时的不知所措,而Zelig的表情则是深深的不解。伍迪·艾伦精湛的演技不仅将这个桥段的喜剧效果放大至极,更是将Zelig这个喜剧人物的悲剧人生铺陈到整个画面。而这里的构图也巧妙地形成了讽刺的效果:Zelig虽然占据着图像的中心,虽然他此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但他的内心实则处于极其边缘的位置,他的孤独与恐惧无人分享。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次要人物们的表现同样精彩。在《西力传》刚刚成型之际,伍迪·艾伦并没有想刻意用纪录片的手法来拍摄影片,他只是希望能够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去表现这个故事。所谓现实主义,不仅仅是拿掉矫揉造作的浪漫成分——如《西力传》中两部戏中戏所反讽的那样——现实主义需要用写实的表现手法,这体现在表演上就需要演员去模仿现实中的人在镜头前的状态,而不是去展现自己作为专业演员面对镜头时的素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演员们很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比如刚才提到过的印第安人,他略显僵硬的微笑和眼球的微小运动就很精准地捕捉了普通人面对镜头时的局促(但不知他是否确实为没有接受过表演训练的群众)。许多表演被采访者的演员也没有十分流利地背诵剧本,而是时不时地加进去几个口误与语音的重复,就像现实生活中我们都会做的那样。印象最深的是在Zelig因为“性丑闻”身败名裂后,几组被采访者的视频被调出来指摘Zelig的罪行。其中有一位老太太和他的老伴拘谨地站在镜头前,老太太用慢悠悠的、极不自然的语调指责着Zelig的过失,很明显台词是事先准备好背下来的。对于一名演员来说,表演得流利自然或许并非易事,但表演得如此不自然更是难上加难,因为这样的情节设置需要他们抛弃掉自己作为演员所接受或积累的所有表演经验,去还原或者演绎一个从来不知道如何在镜头前表现自己的普通人。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些看似漫不经心、毫无技巧可言的演技值得我们的尊敬与赞美。

但《西力传》的浅层表演不仅仅只是技术上的问题,它也引导我们去思考影片之外的问题,那就是纪录片与演技的关系。每每面对一部纪录片的时候,我们倾向于将它视为对真实情景与真实状况的忠实还原。毕竟,纪录片如果不发挥记录的功效,那这个头衔又从何谈起呢。但且不说纪录片创作者的立场与视角可能会对影片信息的传达造成一定影响,单凭伪纪录片这种影片类型的存在,我们或许就应该思考:记录片所“记录”的内容是否可以仰仗纯熟、自然的演技被再造甚至创造?Zelig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电影创作者同样可以通过自然纯熟的演技把他演绎得像个真实存在的人,可以通过艺术手法把他融入到真实的历史中;Zelig甚至可以和菲茨杰拉德、科尔·波特和希特勒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扯上关系,让我们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才疏学浅所以才没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通过日常经验我们也可以多少感知,当我们意识到摄影机的在场时,自己的状态与私下的状态完全不同。在影片中,Eudora Fletcher自己也在隐秘处安置了一个摄像机,想记录Zelig的行为。毕竟,如她所言,人们不仅仅想读到这个传奇,更想亲眼看到变形的过程。但这个隐藏摄像机很快被Zelig发现。意识到观众在场后,Zelig很热情地跟摄像机,或者说摄像机所代表的观众的凝视打招呼,并且还尝试了眼神的交流——当然这些伎俩多次出现在伍迪·艾伦的影片中,比如《安妮·霍尔》,再如《怎样都行》(2009)。虽然Zelig在发现摄像机后并没有呈现出很明显的行为变化,但我们也不禁思考,那些用镜头记录的“真实场景”到底有多少,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是完全真实的呢?这或许并非《西力传》和伍迪·艾伦所关注的命题,但它仍旧值得我们思考。

潜层表演: “a symbol for everything”

(催眠是艾伦个人十分感兴趣的领域,在他的影片中也反复出现)

或许《西力传》更为观众所津津乐道的是Zelig本人在不同情境下逢场作戏的高超演技。在催眠状态下,当这条变色龙褪去全部的防御和伪装,我们得知他的超能力来自自己对融入环境、对不被察觉、以及对得到爱的一种强烈的渴望。为了充分融入周围的环境,Zelig必须有极高的演技,他必须放弃所有属于“自我”的品质,在把自己变透明的同时还要将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成为他周遭的人的生理与心理镜像。这个能力使Zelig足以对得起“演员”甚至“艺术家”的称号,或者用《西力传》中旁白的说法,他是一个“performing freak.”在一次次的身份转换中,Zelig迷失了自我,他什么都可以成为,但却什么都不是。Zelig在多重生活中展现的演技不仅仅是喜剧效果所必需,这更是悲剧效果所必需——只有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才能被塑造成各种形状。

更重要的是,Zelig的人生像是一篇充满辛辣讽刺的荒诞寓言。Zelig这面演技颇高的镜子所投射出的不仅仅是电影中人物的模样,更是荧幕之外我们的生活的模样。奔波忙碌,随波逐流,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保持人格的愿望,把生活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的表演,生活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演技精湛与否。伍迪·艾伦曾表达过自己对这种现象的担忧,他认为正是这样的心理才助长了纳粹的威风,在《西力传》中,我们也看到Zelig为了求得自保而加入了纳粹的阵营。在电影中,精湛的演技值得我们的赞颂,但若这门古老的技艺渗透到生活中,它到底是福还是祸呢?或许这是《西力传》的潜层表演抛给我们的问题。

姜小瑁

「电影公会」主笔,英语文学硕士,热爱电影的影迷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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