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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归来,不见过往

2013年阿斯哈·法哈蒂带着他的《过往》卷土重来,依然是大陆伦理情感电视剧式的题材,依然是小格局虐心到底,但原来的配方怎么也品不出熟悉的味道。虽然在康城拿下影后,但这部影片口碑与导演前作《一次别离》相去甚远。鉴于两作都偏好平稳的写实风,导演风格也一直低调地融在情节剧中,所以问题根子还是出在剧本上。下面就这个问题简单讨论一下。

(以下将会大量涉及情节,还未观影的朋友就不要继续读下去了。)

首先,《过往》的故事为什么要设置在法国?我猜除了投资方的因素,可能还因为故事中涉及了通奸、婚外同居的情节,或许我们看来实在干净得过分,但在伊朗或许还是会犯忌讳吧。这个设置虽不能说是剧本氛围的决定因素,但一上来就是“波斯人在巴黎”的前提无疑会让观众有隔膜感。包括语言,我看国语配音的英语片都觉得不舒服,何况近乎全法语的伊朗电影。这不只是对观影习惯的挑战,而且直接影响到观众选择用何种预设和心态进入影片:看伊朗电影和法国电影的心理预设差别大着呢,更何况这是部全程操着法语在法国拍摄却讲着伊朗故事的作品。而且,这个设置几乎没什么用。除了前面提到绕开审查的猜测外,它在关键情节点的体现只有后半部洗衣店非法移民这个很小的点。其他的,无论是情节主线,还是有意提及的伊朗移民饭店,都跟此几无关联,连一星半点“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异旅漂泊感都没有。而《一次别离》就老实很多,虽然也一开始就提到“出国,出国”,但那不过是个议题和心态折射,无论表象还是内里,都是不折不扣“讲述咱们波斯人自己的故事”,这算不得多大优势,但至少能很快让观众进入情境进入人类共通的故事,不用在语言、文化上纠结。

其次,虽然《过往》的人物构架并不复杂——和《一次别离》一样不过两个家庭——但人物关系的梳理上要比《一次别离》混乱很多。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男主角艾哈迈德的失位。前半部中这位“完美前夫”的作用大致相当于《将爱》第三个故事里的李亚鹏,除了能在离婚问题上体现情节推进上他的存在必要,大部分时候只是围观者和搅局者。确实,大矛盾由他揭起,但这种行动从人物设计而言只具备可能性,而缺乏足够的动因。到了后半部,他的位置更加尴尬,大矛盾既起,他完全游离于风暴之外,最后索性消失。虽然看得出来,他的设计明显带有线索人物的特征——就像一根绳子,所有的问题由他牵出来——但是,无论在故事设置的人物关系里,还是观看者眼中,这位仁兄就是个多余人,看到后面才发现:原来奸夫才是真正的男一号啊!艾哈迈德的位置其实跟《一次别离》中要出国的妻子性质有些类似,但那位妻子无论是对核心矛盾的参与度,还是自身造成的副线主题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存在感比他强多了。

艾哈迈德的设计只是本作混乱而乏力的人物关系的缩影。其实《过往》比《一次别离》野心大,作者几乎在任意两个角色间都想发力,都想在人物关系上掀起一点波澜,并且想就多个议题展开讨论,但除了核心矛盾,每一段都流于其表。艾哈迈德和前妻,本来余热未了、拖着不离婚这是多么暧昧而富有张力的设置,结果口头拖了一下还是离了;艾哈迈德和奸夫一家,两层楼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多有意思,两个男人之间暗暗较劲经过修下水道和找女儿两节也有了上升的气象,结果随着主要矛盾的转移迅速萎靡;艾哈迈德与前继女,着墨不少,且涉及核心矛盾的揭示,但关系更像问题少女与社区工作者,完全没戏;母女之间,只见离家出走和表面的爆发,内心没接触到就收了;前妻和奸夫,这绝对是最该写好的一段关系,但不管戏份还是着力层面都只及腠理,差点苦情崩坏。每段人物关系,作者都留下了做大的扣子,但都没做到极致,而且还顺带分分心,把核心矛盾败坏一下。反观《一次别离》,除了两个家庭之间饱满有力的对峙,各家庭内部微妙的情绪变化也做得相当到位。为什么?《一次别离》的设计,好比一根粗壮的树根,主线强有力,各须根跟主线联系甚紧,互相促进。而《过往》好比是吃螃蟹时停了电,抱着根蟹腿舔了一晚上,天一亮发现是根钉子,锈都被舔干净了,而拆得七零八落的螃蟹还瘫在一边。之前有人说《一次别离》像大陆伦理电视剧,《过往》更像,而且还是那种写不好只能拼命撒狗血的。

最后,也是本剧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它的核心矛盾设置。对于这种关系全局的大事件,《过往》不仅让它出现得略迟,更糟糕的是,它用了悬疑剧特别是一些律政剧中的写法:不停反转。对于核心矛盾,其实任何一次小的推进,都会产生足够空间把戏做足做够。我们再来看《一次别离》,虽然它也用到了一些悬疑技法,但一旦确定矛盾,它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推进,两个阵营内出一点小事情,就立马将双方矛盾做足、炒热,真正意义上的反转,只有最后一次。所以,当层层铺垫之后真相终于爆发,而且还是前面丢失的几帧画面,一下子把前戏略显平缓的铺垫也给挽救回来了,这手法功力,真是太——刺激了。而《过往》呢,两只苦命鸳鸯不像情侣倒像是联手洗脱冤情的蓝月侦探所好搭档,不断逼近真相,一个又一个反转,让观众彻底疲了,看到后面的心态已经是:我看你还能咋编。这里解释一下递进和反转的区别:看《一次别离》,男主角在案发后又是现场模拟,又是串联老师作伪证,又是让女儿帮忙,这些行动,没有一次真正改变了案件的性质,但他和对方家庭的关系,和自己女儿的关系,包括他自己状态的变化,都在往深处走,这叫递进;而《过往》中,女儿道出一个真相,接下来侦查出越来越多的真相,主角还不及对一个真相做出足够的反应,就被情节的马车拖得一路血迹地进入下一个真相,这叫反转。反转是个不错的技巧,《过往》里几个反转情节的设计单从技术角度讲也不算糟糕,但技法是为作品服务的,至少在这样的题材类型中,反转不应被如此滥用。

反转只是淡化了情绪,起码还能让故事有趣。真正毁灭核心矛盾的是道德问题。从《一次别离》到《过往》,我猜测法哈蒂欣赏的悲剧应该是黑格尔式的吧永恒正义:都值得同情、都有道理的两方因为种种原因导致矛盾重重升级,在双方一起扑街的顶点完成永恒正义的和谐与平衡,典型就是《安提戈涅》。法哈蒂虽因温情不会那么决绝,但这种双方都有理而且越来越有理的对垒模式应是他所好,《一次别离》就是这种典型。但这种力量的平衡是来自双方是真的有理啊,《一次别离》中几方为女儿为婴儿为婚姻为爸比,最后还有个无可违逆的为宗教真理,都是硬邦邦绕不过去的难题。这才使得矛盾成为不可化解的戈迪安绳结,才使得剧作的悲剧魅力显现无遗。而《过往》中,最核心的那一段,背着有病的妻子有了婚外情并因此导致妻子的自杀,这在哪国文化中都不是道德上多么光彩的事儿吧?作者也试图找到理由来平衡这个矛盾:妻子自己发神经;奸夫对孩子很好,为人也比较可靠;奸夫对妻子仍然怀有情感(见结尾);他的婚外情很“纯洁辛苦美丽”。但这些跟前面硕大的道德污点比,根本无力平衡。特别是后面故事的重心居然还放在找真相上——其实不管是谁告密,不管是谁透露给妻子,这事儿归根怪不了别人,还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即便妻子的自杀仍存在非由奸情暴露起的可能,但这一对在道德力量上已经弱太多了——弱到结尾奸夫去看妻子,那场戏拍得越是唯美,人物形象越显得虚弱。悲剧当然不是卫道者的狂欢,但道德上的做到平衡才能赋予故事以悲剧力量。

对于以上种种,或许会有人觉得苛刻,又及那些散乱的情绪和细节包括男主角的游离都恰与“波斯人在巴黎”相和,隐隐在剧情之外营造一种欲辨已忘言的情绪。其实,我并不排斥情绪和细节,你即使完全散文化和诗化也是你的自由。但《过往》绝对是一部情节剧,作为情节剧如果故事说不好,而散落着一堆情绪碎片,那跟想用海量肉桂末挽救一杯掺了一半自来水的咖啡有什么区别?从《一次别离》到《过往》,法哈蒂退步明显,还是希望看到他沉下心扎进普通人生活,讲讲“波斯人自己的故事”。

(编辑:阿圆)

悉尼卡通

影视剧编剧、影评人, 曾为《二十一世纪》、《外滩画报》、《书城》、《光明日报》等媒体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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