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题目:Rithy Panh《L’image manquante》 : Contre la négativité
来源:《Positif》杂志632期,2013年10月(法国《正片》杂志)
作者:Pierre Eisenreich(皮埃尔•埃森海希)
翻译:@深黑的蓝 润色:豌豆(Cinephilia迷影翻译小组 微博:@迷影翻译)
《残缺影像》很像是部回顾之作。它延续了红色高棉暴政纪录片的谱系,而主观性更强。 《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和《杜赫:炼狱魔王》对野蛮的揭露所带来的创伤性冲击,在于其客观描述和再现狂热意识形态以及系统性无理智驱使下的血腥行为。这两部影片以刽子手为主角,展示的是他们的话语和否定性逻辑。 潘礼德让暴政信徒、施刑者和依然在世的幸存者等人直接讲述自己的经历,揭示屠杀的真相。彼时,他侧重揭露产业化灭绝行为的运作机制,将它的每一个机关公之于众。两部影片的名字都相当惊世骇俗,且反映了柬埔寨共产党政治的另一面。潘礼德俨然一位历史的批评者,且带着一种罕有的尖锐。
如今,年届五十的潘礼德决定讲述红色高棉风暴裹挟下他自己的故事。1975年,波尔布特的军队占领金边时,潘礼德快满11岁,随之而来的强制移民以心理意象的方式一直萦绕着他。这幽灵般的情感事实呼应着他的电影创作,后者的起源正是这一缺失的影像,这一他力图在银幕上揭示的影像。正如片头字幕所示,它也许就在那堆16毫米胶片中,尽管时间已让这些装有红色高棉新闻片和宣传片的拷贝盒锈迹斑斑。我们还可以从这些胶片中一窥前波尔布特时代电影制作的遗迹,一窥朗诺统治时期柬埔寨电影制片厂的魔力:一名柬埔寨皇家舞团的舞者在摄影机前展示其无与伦比的美丽和优雅。这是国粹艺术最后的影像,此后,柬埔寨共产党撤销了舞团和文化艺术场所,把它们变成一个个猪圈和屠杀场。机器式的野蛮行为在当时还是孩童的导演眼前展开。举国的死亡恐怖下,童年被践踏,但人性的泯灭并未抹除它,反而召唤导演去追寻这丢失的童年。波尔布特独裁前的年少时代对潘礼德来说并非只是幸福时光那么简单。相反,他生命起初的这11年意味着一种切身经历,一种理性的批判,一种幸福的透澈,使他可以识别“无产阶级革命”的丑恶面。在这些童年画面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浸满混沌力量的如涛般回忆。这样的情感愈见清晰时,仍需驱散迷雾,勾勒出那些幽灵般的轮廓。于是,面对那些被简化成彩色剪影的舞者,面对代表个体对红色高棉政权强加的可怕生存条件的无言反抗的模糊的人偶,我们无法不动容。要想客观地赋予历史以重量,童年记忆的画面不能只反映导演本人的主观性。历史展示它具体的一面,发出自己的批评。
潘礼德巧妙地利用烧土雕塑再现恐怖年代的历史:粘土做的稻田,泥浆被无数尸体的血所污染,走在乡间犹如走在尸体之上。粘土雕塑让逝者再生,在静止中寻找时间的流动。潘礼德并非用它们拍摄了一部动画片,而是制造了一种氛围。摄影机在标明不同时代的环境音中以摇镜头方式掠过这些小雕塑。从那些不同年背景下上演的短剧,我们可清晰看出导演的手法意图,它们显然与童年的玩具紧密相关。
为了详述野蛮行为,这些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小雕塑被用来展示柬埔寨共产党理想中的设施:纵横交错的道路包围着一块块稻田。骑着自行车的共产党员穿行其间,而在低洼的田野里,曾经的城市居民,穿着清一色被泥浆弄脏的黑色制服,奋力劳作。政治理想下的国家,农业分区管控,工厂不再有人。人在此不过是可以丢弃的工具,是用来完成稻米种植计划和功业生产的物化的劳动力。人们也许会质疑这些舞台装置将波尔布特指挥的大屠杀漫画化了,或者至少是赋予其孩童的视角。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模棱两可。影片中插入的黑白资料影像,如同一面真实的镜子,竖立在同样表现饥荒、季风转换期的暴风雨、疾病和草草处刑的场景的彩色模型面前。成群结队的农民赶着大车,不知疲倦地运送筑坝的泥土,这样一种非人的舞蹈与雕塑的静立达成平衡。这些小雕塑的哲学维度,来自于叙述者通过其个人回忆对柬共计划展开的形而上分析:它源于卢梭所谓“善良的野蛮人”的概念。对卢梭来说,人本质上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让他变坏的,是社会。所以,要改变社会,所以才有求于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以便最终消灭阶级。波尔布特所实施的前所未有的野蛮行径,延续了经黑格尔概念化了的否定性(négativités)及其漫长余波:这其中有君士坦丁基督教传教者圣保罗之剑,此后若干世纪,为了进入天堂,宗教战争和宗教裁判所延续不断;有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恐怖统治下的断头台;有奉行种族灭绝的纳粹主义;有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典范的苏联古拉格……潘礼德通过讲述20世纪末柬埔寨的故事,提醒人们这一否定性的谱系。他没有忘记,在任何政治体制下,穷人都是被愚弄的受害者,无论是在西哈努克的王国,波尔布特的暴政,还是洪森腐败的自由化下,他们都被迫为所谓的经济发展和民族和解在田地里当牛做马。
(编辑:唐冶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