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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童年(一)

François Truffaut on the set of Tirez sur le pianiste, 1960
1932年2月6日,周六,早晨6点,一个男孩秘密降生,被命名弗朗索瓦·罗兰(Francois Roland)。他的母亲,Janine de Monferrand,还不到20岁。男孩的出生地,在巴黎的rue Leon Cogniet,靠近Parc Monceau,距Janine的公寓步行半小时之遥。因为她所在的天主教家庭,保守的第九区街坊邻居,不能容忍未婚母亲。

男孩被乳母抚养,三岁前难得见到母亲。20个月的无名无份后,他有了位继父。1933年10月24日,与Janine de Monferrand结婚两周前,罗兰·特吕弗(Roland Truffaut)认养了这个男孩,他的身份是:生父未明。

弗朗索瓦继续被乳母照顾。1934年春,Roland和Janine有了儿子,名Rene,但两个月便不幸夭折。人们常常设想,如果这位兄弟幸存下来,共享的童年将如何影响特吕弗的创作和他的人生。但弗朗索瓦一直孤单,且不受欢迎。因为他使大家难堪,是严苛社会的受害者。众人故作他不存在。

弗朗索瓦日渐消瘦,面有菜色。他的外婆,Genevieve de Monferrand,恐他会死掉,决定自己照顾他。此时,弗朗索瓦近三岁。外公并不欢迎他,他永不能原谅“Janine和那些工人和不体面的人胡搞”。

外婆曾学文学,作过教师,酷爱音乐和阅读,偶尔写书。她与小弗朗索瓦分享自己的乐趣,一起读书,带5、6岁的他去Drouot区,一家一家的书店,也去第九区的公共图书馆。

养父Roland Truffaut,是建筑师和装潢设计者,酷爱登山。母亲Janine更爱戏剧和电影,也读很多当时时髦作家的书,如安德列·纪德和保罗·瓦莱里。注重仪表,有些风流韵事。曾有位Robert Vincendon,半公开的情人,每周四晚上加入家庭晚餐,从不忘带礼物——给Roland的一瓶酒或给Janine的一本书。

弗朗索瓦上小学了。有与外婆阅读的基础,他的成绩列全班前五名。在布列塔尼度假疯玩后,他变得淘气,心不在焉,多话,不服纪律。与偶尔来探视的母亲的关系也多是不和谐音。

1942 年8月,外婆因胸膜炎及结核并发症去世。弗朗索瓦10岁。Roland决定让弗朗索瓦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尽管Janine的不情愿。弗朗索瓦易怒,聪明,敏感,他清楚自己是个累赘,尤其对他的母亲。于她,他的存在提醒她任性的年轻时代犯下的错误。弗朗索瓦一生对母亲的感情,迷恋与敌意并存,复杂难以解释。母亲叫他“小蠢货”,待他像仆人,指使得团团转。弗朗索瓦崇拜他的母亲,因为她美丽,独立。他尽力如一个模范孩子——甚至男人——去取悦她。独自在家时,自己重新漆墙、天花板和门,或其他家中琐事。但母亲的反应通常难以预期,有时还会大骂他一顿。

每当春季来临,假期将至,Janine夫妇发愁:怎么摆脱这个孩子出去度假呢?有几个圣诞节也是弗朗索瓦独自度过,他的父母在山上与朋友聚会。弗朗索瓦尽管被漠视,却有更多自由,去看电影,在巴黎闲逛……

Roland有幽默感,泰然处之,甚至对Janine的追求者,他称为“Madame’s gentlemen”。他从未告诉弗朗索瓦他只是他的继父。但渐入青春期,弗朗索瓦从蛛丝马迹中得出疑问。如,当他问及自己的童年及为何与他们分开,父母的神色都不大自然;外婆和母亲都坚持他比实际年龄年幼两岁……他未找到确切答案,读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远大前程》,为自己想像奇特的身世。

1944年初,弗朗索瓦过了12岁,他趁父母外出,在家翻箱倒柜,找到Roland1932年的年历。标记着重要日期:登山,朋友的生日,看电影的夜晚。在2月6日,弗朗索瓦出生那天,是空白。他的疑惑被证实。几周后,通过“family record book”,他发现真相。自此,当他因Roland的玩笑而大笑,总忍不住一阵悲哀。

1942年秋,弗朗索瓦十岁半,开始与父母住在一起。1944年,全家移居33 rue de Navarin,二楼左首,局促的公寓。弗朗索瓦住了将近5年。同在狭窄屋檐下并不容易。餐室,父母的卧室,小通道连到厨房——厨房兼浴室。卫生间在楼梯底部,半层楼下。父亲在通道给弗朗索瓦搭了张折叠小床,白天收起,晚上放下。这个因后来出现在《四百下》(The 400 Blows)中而知名的布局,无疑增强他“多余”和侵扰父母隐私的感觉。

弗朗索瓦在家中喜欢安静独处,避免与父母冲突,将自己的观点和经历掩藏起来。不向父母要钱,但规律性地从家里偷些。他也常常撒谎。这些都逃不过父母眼睛,他们常向亲戚朋友抱怨:“弗朗索瓦日渐变成贼和撒谎精了”。误解加深,彼此更加疏远。

他在学校,日益成为老师头疼的人物。学校于他,失去教育功能,而是编谎和造假的演练场。他常常逃课去读巴尔扎克或大仲马,去体验“真实生活”,藐视权威。 1944年秋,某次被问为何缺席时,他的广为人知的回答,15年后出现在《四百下》的Antoine(安托万)口中:先生,我妈妈……死了……

学校的价值还在于找到朋友。友谊成为避难所,帮他忘记家庭的冷漠和教师的压迫。1943年学年开始,在位于rue Milton的学校,下课铃响起。弗朗索瓦走下楼梯,一个男孩对他说:“你肯定从你父母那偷钱”。弗朗索瓦看了看他,没说话。一小时后,法语课中途,那男孩被学监押进教室。老师看起来认识他,跟他说:“坐在特吕弗旁边,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这孩子是Robert Lachenay,成了弗朗索瓦的知己。

与弗朗索瓦相比,Robert年长一点,总是班上最差的学生,但更自信和成熟,政治和历史知识丰富。他逃学技术娴熟,擅长假造请假条和成绩单上的家长签名,撒谎镇定自若。他的坦率吸引了弗朗索瓦——后者已习惯把一切藏在肚子里。两人都是不受家庭重视的孩子,相依为命,驱除彼此的孤独,联手对抗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压力。他们躲在Robert的房间,聊天,读书,偶尔抽烟喝酒。

二人中的一个转学,另一个肯定会跟去。弗朗索瓦和Robert年年在一起,很少与其他同龄孩子玩,除了Calude Thibaudat。他们三个想办法赚些小钱,甚至演戏。Claude背诵拉辛作品,弗朗索瓦表演波德莱尔的“Albatross”,Robert讲故事。他们从观看的父母、同学和街坊邻居那里,象征性地收点入场费。

阅读一直为弗朗索瓦提供梦想另一种生活的机会。外婆引领他了解阅读的愉悦,父母的口味也对他影响良多。他们在家讨论戏剧、电影和书。他在准备拍《最后一班地铁》(The Last Metro)时意识到涉及的很多内容,如书,戏剧,都曾是父母和他们的朋友讨论的话题,弗朗索瓦因这些潜移默化感到幸运。

阅读也是忘记一位“只有我不发一点声音她才能容忍我”的妈妈的最好办法——特吕弗后来将这总结用在《The Man Who Loved Woman》中。少年时,弗朗索瓦常常数小时坐在小凳子上,全神贯注读书,小心翼翼翻页,不敢发出讨人嫌恶的声音。Robert是分享他对文学的热爱的第一位朋友。弗朗索瓦费了无数口舌说服Robert巴尔扎克是比Paul de Kock更优秀的作家。他读书讲究方法,观点鲜明。

弗朗索瓦成了书店的常客。常常用赚来的或从家里偷来的钱,倾囊买书。为书店和文具店打零工,他买全了Fayard经典(有木刻插图的系列小书)全套书385本,3500法郎。特吕弗一生都是爱书人,只是后来愈发专注于自己的偏好。剧作家Jean Gruault说,他精通巴尔扎克,普鲁斯特,考克多,Louis Hemon,Roche,Audiberti,Leautaud,喜欢Thomas Raucat,Jouhandeau,Celine,Calet,Albert Cohen……

弗朗索瓦的主要逃避方式,还是银幕和黑暗的影院。他的信条:Life was the screen表达了他少年时代的激情。他是早熟的,鬼鬼祟祟的,激动的电影狂热者,常去一家离父母的公寓步行5分钟的电影院。他的第一次观影经验是在1940年秋,他八岁半,看Abel Gance的Paradis perdu(Four Flights to Love)……丝裙簌簌,促成生与死的爱,神秘出身,宗教,情节剧——是年少特吕弗所看影片中屡屡重现的主题。

自12岁起,特吕弗每周看两三部电影,集中在法国电影,因为美国电影被禁,法国人反感德国电影。法国的电影工业尽管受德军入侵影响,却避免了与美国电影竞争,培养起自己的观众。让·雷诺阿和雷内·克莱尔去了好莱坞,更多导演留下来,马赛尔·卡内,Jean Gremillon,阿倍尔·冈斯,Henri Decoin,Christian-Jacques。新导演出现,如亨利·乔治·克鲁佐,Claude Autant-Lara,雅克·贝克,罗伯特·布莱松……那时特吕弗还没有选择电影的标准,他什么都看,德国占领巴黎时期出产的200多部法国电影他看了多半。他喜欢克鲁佐的《乌鸦》(The Raven/Le Corbeau)和布莱松的“The Angels of Sin”。他的日记显示,他看了“The Raven”13次,马赛尔·卡内的《天堂的孩子》9次。

(摘译自:Truffaut, A Biography, by Antoine de Baecque and Serge Toubiana,1996)

张泠

笔名黄小邪,美国芝加哥大学电影与媒体研究系博士,纽约州立大学Purchase分校电影系教师。研究电影声音理论、电影的跨媒介与跨文化流动、中国早期电影、台湾电影。喜阅读诗歌、小说,亦喜写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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