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只是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评论家充当的正是福尔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于对象构建现场,借助工具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然后发现真相。
评论就是评论家将他观察的途径暴露出来。在原本的意义上,电影是一次性的作品。
多数人只有一次机会对它进行观看。影评人对于大众的第一层价值在于定格,第二层价值在于再现,第三层价值在于提供那条通路的入口。这三者加在一起,就是翻译。
影评人需要有足够的敏锐,捕捉电影作者的每个意识,并且翻译给大众。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才是个人评价和喜恶好厌,除非你觉得自己足够重要。
翻译这件事导演自己不能干,甚至在电影里也不能提供过多的线索,因为这样显得他很失败,好像一个没人捉住的凶手自首,让人不齿。一个凶手自首,不是凶手的胜利,是社会整体的溃败,说明没有足够聪明匹敌的人了。凶手多半也是个笨蛋,否则就是忤逆社会科学。那就是科幻小说了。
不太高明的影评,提供的是观点,不是观察的途径。不一定是错误的观点,很可能是非常正确的,了不起的,但是提供者有可能自觉聪明而变得懒和高傲。他们偶尔也会施舍一条极短的途径,不过从远处看,就成了点。然而评论家是发现家,不是发明家。发明出来的观点,人们往往觉得它仿佛有道理。因为看上去大开大阖,奇峭狂放,气势惊人。但是不堪一击,辣椒水也经不住。福尔摩斯从来不提供仿佛,他说,去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坚固,不容置疑。发现真相,而不是发明真相。发现,就需要拿出证据,暴露途径。暴露途径,就是去掉那个仿佛。
还有一些不太高明的影评,提供的途径不是笔直射下来的,会折射,还能散射。还有一把射下来一束的,看起来很光明的样子。但是看过去,发现他照错了主体。照得人家脸上红彤彤的。都很尴尬。影评人是做翻译的,信誉体系很重要,要在自己和读者之间建立信任关系,不但建立,还要维持。不然,读者可能看了几篇觉得胡说八道就跑去看别的译者了。非常残酷。
不高明的影评还有个特征,就是心态很奇怪,总想表现地不卑不亢。如果前面赞美地过分,结尾一定要补上几句差强人意的话。或者通篇痛骂,然后找出几个亮点。让人感觉就是不愿意吃亏。评论者和被评论者,不应当是喜恶好厌、此消彼长的关系,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何来不卑不亢。
连不卑不亢都不愿意表现的影评,更没必要说了。
当然,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提供了准确、清晰、深刻、充满乐趣的途径。作为一个捕获真相的人,在暴露途径的时候,必须从始至终把持住,不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也不乔装矫饰,有所隐瞒。他需要平和而坦诚地,不疾不徐地,讲出他所看见的东西。如果他没有掺杂一句因膨胀或利益所产生的谎言,那么,他的声音不会因为速度而失去力量。
我本来只打算写到这里,指出徐皓峰是符合福尔摩斯标准的影评人为止,但是,又发现除非提供证据,否则会陷入发明观点的自我指涉中,所以我决定前所未有地大段引用并横加评论一番:
徐皓峰写《卧虎藏龙》,从武侠设计的路径一路提问。譬如,《卧》的武打动作受到“不知所云”的责难,该片的武指袁和平有负盛名吗。然后答,“在‘竹稍上’一场戏中,周润发有一个点章子怡眉心的动作,就凭这一个动作,就是顶级的武术指导水准。影片中的周润发是武当派,这个动作是武当剑门授徒的仪式,因为武当剑门属于道家系统,那是道家授徒仪式的‘点玄关’或称为‘开窍’。”
点出李安的轻功拍的怪异,“影片现实感做得那么重,飞起来就难了”。但也有创举,章子怡和杨紫琼在城墙上的轻功追逐戏,“一般武打片的轻功都是一闪即逝⋯⋯决不会展示全程。⋯⋯用长镜头跟拍是忌讳,但李安反其道而行,用的是跟拍,但他是要用轻功动作表现人物性格,所以拍短了不行。”还有,“轻功是向上跳跃的,为了表现动作的轻飘,比如《东方不败》中一到轻功便是仰拍,但李安的轻功段落中有不少俯拍。仰拍轻功能利用天空,一个突然而至的单纯背景最能表现动作的轻灵,俯拍的背景自然就是屋顶。李安用俯拍轻功的方法展示古建筑,这一复杂的背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视觉效果,在技法上是个更新。”
《卧》的竹林戏抄袭胡金铨《侠女》一说,徐皓峰直接点明二者完全不同,“胡的竹林纯粹是异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李安的轻功概念不是生死对决,而是男追女跑。节奏一慢,情调就从武打场面转化成了爱情场面⋯⋯弹性十足的竹丛被李安拍成了一张大床。”
这些都属于奇技淫巧,评说的对象也属于奇技淫巧,是普通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是一条稳路,是看门手艺,如果放到武侠世界里,可依此划分门派。但在武侠、兵器、历史等文化批评方向的着眼之外,徐皓峰还提供了其它途径。他对镜头语言和电影细节的把握,非常敏锐。
写吴宇森拍《赤壁》里谈阵法,“说雁型阵像扇子、八卦阵像乌龟,就把观众打发了,其实可以多谈点,商业片容量比我们想像的大。”因为“观众看电影是寻找新奇的生活体验,奇怪的知识能加剧生活的新奇程度。”观众需要“知性的刺激”。
写《投名状》陈可辛如何表现庞青云是个“知识分子”和“他背后一个很大的理想”。是以距离感表现。“第一次是到金峦殿墙壁的距离,第三次是到巡抚宝座的距离,没有强化巡抚宝座和金銮殿墙壁的造型,而是拍摄距离。”还有“拍庞青云在冰面上行走,这个视觉形象就是成语的‘如履薄冰’。⋯⋯他走了两步,便遥望着河对岸,止步了——这是第二次表现距离。”
陈凯歌、张艺谋以及整个第五代和他们的近十年作品,是国内被谈论最多,也是被观点砸中最多的导演及电影。徐皓峰的影评,没有回避他们,反而正面出击,整本影评集《刀与星辰》谈论的几乎都是最主流的那些商业电影。非常有勇气。但是,他的文字里,恰好看不见这种勇气。就是我前面说,评论者和评论对象之间没有关系,因此不需要姿态,也不需要围观者。一旦没有了被围观的想像,评论电影才可具有从容的气度。无所谓勇气的展示,或羞耻的隐藏。徐皓峰在评论中所展现的,是多种途径下对于导演的意图准确的还原,平静却不乏锐利地指出哪些做到了,哪些没有。而不是黑白分明的定论,完全的肯定或否定。而他所体现出来的敏锐,比看国外优秀影评人的评论更让人有顿悟之感,因为少了文化的隔阂,是直译,一句话就能点破微妙之处。
他提到陈凯歌的《孩子王》中一处台词,“《孩》中教师第一次上课,让一学生自由发言,学生的反应是‘你要整我么?’——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时代的险恶。凭此细节,陈凯歌便是一流的导演。”
然后又说陈凯歌《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和菊仙的床戏没拍好,“可惜上床前,菊仙多嘴,说自己害怕。其实,他俩做爱了,就是他俩害怕了。拍害怕,就不要说害怕了。⋯⋯叙事不是为了直说人物内心的,叙事是折射人物内心的,此处不需要她的内心。”
“知性的刺激”、“此处不需要她的内心”这些都是基于具体对象生成,却可以推广到更多对象上的判断。凭此,徐皓峰的评论便可以脱离对评论对象的依赖,与评论对象相互独立。而他的观察途径及过程,已经足够形成自给自足的局面,产生存在的意义。只有足够优秀的评论家才能做到这点,摆脱在大众眼中依托对象存在的尴尬处境。这一局面最大的受益者是读者,读者无需观看电影也能获得智性的乐趣。而对于电影的观看者来说,他们也得到重新观看的乐趣,借助影评人,定格,再现,顿悟,从华生式的看变成了福尔摩斯式的观察。这是电影和影评所能达到的最佳局面,电影通过影评延长并宽阔了生命。并且,两者在擦肩而过的尊严下都保持其高贵。
徐皓峰的文字,经常透着古怪。他说“《卧》是部哀伤的电影,因为寻欢不成,而不是礼教的压抑。其实中国古人总是明一套暗一套,活活泼泼,并不特别压抑。”这句话里的“活活泼泼”就很怪异,哪里怪异呢,就是用的很老派。包括他动不动冒出的“笔者”都显示出一种老派的笔调。在他异常年轻的观察下总是跑出老派的用语,古怪。其实呢,徐皓峰长得非常憨厚老实,他导演的《倭寇的踪迹》上映,答观众问,有个观众问他电影里的笑点是不是布置的,因为看上去像公司年会上的笑点,都是由于尴尬而产生的。他也就是笑笑,有点尴尬的样子。不像文字里,能随时递过来一把刀。
(编辑: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