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后
以下内容节选自1990年的一份录音访谈,该录音最早出现在标准公司《天堂的孩子》LD版中。访谈主持人为已故加州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通讯与媒体研究学教授布莱恩·斯通希尔(Brian Stonehill)。
访谈(上):http://www.cinephilia.net/archives/27083
问:在被占领期间拍电影,是什么情形?
答:的确有点麻烦。我们拍《夜间来客》时就遇到不少物质困难,比如服装,布景需要一层光鲜的油漆,或者用石膏和马毛做假人,当时马毛很难搞到,我们只好用草代替。而且,我们需要隔热材料涂在石膏表层,这样不用等石灰变干就可刷漆。但我们也找不到涂层材料,这属于征用物资,结果只好在湿石膏上刷漆,导致表面形成大块斑点,在拍摄时不得不经常暂停掩盖斑点。而且我们在人行道上涂的亮漆经常被演员的鞋子刮掉。虽然有办法修补,但情况越来越糟。
更要命的是,大家都饥饿难耐。比如我们把水果摆在桌上,往往在布景完成前就被人吃掉了。最终,可悲的是,我们只好在水果里注射苯酚来防止被工作人员吃掉。但在演员拍戏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放上真正的水果让他们使用。我们警告大家不要吃假水果,不然会拉肚子,我们告诉大家会在真正开拍时放上新鲜水果。专门有一位道具师会准备好大盘的水果。还有我们拍戏时使用了大面包,有一次,一只面包挡住了我的视角,我用手把面包拿开,面包出乎意料的轻,我把面包翻过来,才发现底下竟有个手掌大小的洞,原来摄影师把整个面包吃空了。每天都有类似情况发生。物资十分缺乏,我们需要的绸缎、丝绸、丝绒等常常遍寻不着。
神奇的是,《天堂的孩子》的拍摄过程要容易得多。我们需要的主要是装饰用的木头,我们发现人们愿意以超低价格售卖各种物资。Lanvin店的一位英国名裁缝提供了演员阿莱缇(Arletty)的服装面料。从一些人手中能买到市面上难觅的东西。有三四家这样的店铺,东西都是为德国军官预留的。同样,巴黎有四五家高级餐厅专供高级军官享用,中校以上军衔,指挥官是不够资格的。我去过,虽然价格高得离谱,但我喜欢享受美食。我当时收入不错……其实是一度不错,后来变差了,因为在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制片方要求我们作点牺牲,所以我有约半年时间工作不拿一分钱,还不得不把父母的房子变卖了。
问:在电影拍摄期间,有没有遇到审查方面的问题?
答:完全没有。但很多人说会有审查,所以我们非常担心。《夜间来客》有些政治影射,比如在石头重压下的心跳比喻被德国占领的法国的心跳,而魔鬼是希特勒。很多元素都被解读成具有象征意义,虽然普莱维尔和我两人当时根本想都不曾想过。
问:拍摄《天堂的孩子》时有审查吗?
答:我们非常害怕。因为电影还没拍完,所以我们要格外小心谨慎。最烦人的是有些场景需要群众演员,而且天晓得这样的场景还真多。早上,德国人带着自己的人手过来,让我们使用这些人。我们不得不想办法把他们劝退,因为不喜欢这些人,他们是同敌人沆瀣一气的,你懂的。所以我们编出各种借口,说他们不符合19世纪法国人的体格等。我会说:“我对这位先生没有任何意见,但就是不能用他。”我们总是这样蒙混过关情况. . .总之并非太糟糕。最糟糕的是我们时刻处于密切监视中,因为抵抗运动的关系。
有一天,我要求同两个制片主任中的一位见面。别人告诉我他一小时后回来。我问:“他现在不在?”“不在,他出去办事了。”我只得说“好吧。”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再次要求见他,现在我记不得此人的名字了。最后我才知道他不是出去办事,而是逃跑了,因为就在我们的两层楼的工作室,有两个盖世太保特工在楼下等他。之前我们把摄影棚后面的一个车库打通了用作演员服装店,他就从那儿逃跑了。要不是这个车库,他肯定就被盖世太保抓走了。还有个助理导演,他从没亲口告诉我,但我后来得知竟是抵抗运动的领袖之一。这让我很心烦,但显然我们剧组中有不少抵抗游击队员。
另外还给我惹麻烦的是,大家都知道,阿莱缇是一名盖世太保军官的情妇。这个军官很出名,我有一次偶然见过,他英俊潇洒、聪明而且受过良好教育。因为此事,大家很讨厌阿莱缇,她为此还收到过威胁,比如小木棺材等. . .
问:人们说她甚至被囚禁过. . .
答:是的。但不能说是“囚禁”。我有个朋友在《夜间来客》中出演过,他也是阿莱缇的好朋友。当抵抗运动开始风起云涌时,阿莱缇就藏在了这个朋友家。他当时给我打电话说:“马塞尔,我有事和你说。”我叫他来找我,然后他说道:“不行,我不能离开住所,最多可以和你在我家楼下的小餐馆见面。”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见面后才能告诉我。他住得并不远,于是我立刻出发和他见面。他住在红磨坊的另一边,走路过去只有半英里。见到他后,他说:“阿莱缇现在正藏在我家。”我说:“这是个问题啊。我们该怎么办?你小心点. . .她不能藏别地儿吗?”当时,蒙马特高地一带的房顶上有很多狙击手,他们会入户搜查。我同他见面两天后,他打电话告诉我阿莱缇在他家被抓走了。那天,一群游击队员敲他家的门,我的这个朋友像白痴一样开了门。一个游击队员突然说道:“哦,看啊!这不是那个婊子吗!你们看见阿莱缇了吗?”于是他们把阿莱缇带走了,还差点把她的头发剃掉。他们从不打她,但对她态度非常恶劣,用各种难听的话辱骂她,还把她软禁在巴黎外的家里。她必须天天去见类似法官的一个人。法官渐渐开始对她产生好感,每次见面法官都会对她开玩笑。有一天早上法官问道:“阿莱缇小姐,你今天早上感觉如何?”她答道:“没什么‘抵抗力’了。”
问:拍摄《天堂的孩子》时候,同她合作如何?
答:她非常棒。她扮演双重角色,非常有舞台表现力。《天堂的孩子》拍摄过程比《夜间来客》要顺利得多。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运气吧。我的剧组非常了不起。要知道我可没有一点法西斯主义精神,也不具有天生的领导力…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时候需要一个重心。幸运的是,我们的剧组很坚固紧密,大家团结在一起。我重任在身,而大家需要听你的。我从没……只有几次同技术人员有过争执,但都是很小的争执。从没有过大的争吵,也从没和演员有过任何争执。
问:和让·路易斯·巴劳特合作得怎样?
答:他对默剧部分做出了很多贡献。我当初选他是因为他是一名十分有名的优秀默剧演员。(默剧大师)艾田·德库(Étienne Decroux)曾培养过巴劳特一段时间。
问:是的,德库曾是他的老师,但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些摩擦,对吗?
答:没错,是这样的。电影拍摄过程中和生活中都有一些。
问:演员的生活和他们在电影中的角色之间有没有相似之处?比如我们之前谈到阿莱缇,她在电影中也是司法错误的受害者。
答:她的确是。电影第一部分有一个完美结局,将一切衔接得非常好,尤其是第一部分比第二部要更长一些,倒过来往往不好。你知道,导演过程中要要遵循一些规则的。拍摄时,你认为镜头很顺畅,但最终并非都可用。我从雅克·费代尔(Jacques Feyder)那里学到的这点。他说:“瞧,我把这场戏完全表现出来了,但真正到这一个画面的时候,它必须变短。”
问:您从费代尔那里学到很多吗?
答:也没有……的确,我从他那里学习了如何执导演员。对我的作品影响最大的是德国导演,比如弗里茨·朗、茂瑙、帕斯特和斯登堡,主要在灯光等方面。我对美国电影也很狂热。我经常在电视上看B级片,总能从中有所收获。我可以为了灯光和摄影而看一部愚蠢的电影。在法国,我们在彩色片方面没有黑白片那么优秀。所有的色彩都特别真实,让人感到奇怪。如果镜头中有盏灯,那么灯光就必须来自这盏灯。尤金·舒夫坦(Eugen Schüfftan)曾经展示——这是他的一名学生发现的——不管有没有这样一盏灯,拍出来的应该是灯上方所散发的虚幻光线。我的意思是:如果光线把握不好,拍出来的就是业余摄影效果。今天我们有这么多新颖的摄影机,拍出美丽的画面已变得十分容易。
(未完待续)
翻译:张鑫 / 校译:陈西苓
《天堂的孩子》4k修复版在2014年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展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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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