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FF2014】《天堂的孩子》浪漫史(下)

《天堂的孩子》浪漫史(下)

作者:达德里·安德鲁(Dudley Andrew)

《天堂的孩子》浪漫史(上):http://www.cinephilia.net/archives/27357


没有电影比《天堂的孩子》更直接地重现浪漫通俗剧(romantic melodrama)的手法和氛围了,而浪漫通俗剧正是这部电影的首要参照对象。影片在鼎鼎大名的“罪恶大道”上拉开序幕,在这条大道上,处于鼎盛期的浪漫戏剧如日中天,而我们则跟随嘉让丝,一个接一个地邂逅三名非同寻常的男子,他们令这部影片根植于戏剧和历史之中:名演员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和让·嘉斯帕·杜布拉(艺名:巴普提斯特),以及浸淫黑道的皮埃尔-弗朗索瓦·拉瑟奈尔。历史上的勒梅特,的确是在福南布勒剧场以表演一头狮子开启了演艺事业, 他在巴黎的戏剧舞台上享有盛名,以至于剧作纷纷被改写,以便能用上他的声音。和普莱维尔一样,狂放不羁的勒梅特完全不在乎在演出莎士比亚作品的同时,将取悦大众的通俗情节剧纳入自己的表演剧目。

与勒梅特的外向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无声的默剧演员的内向——而杜布拉则被公认为所有默剧演员中最伟大的一位。这一对元素,正是彼得·布鲁克斯在其影响深远的1976年论著《通俗剧的想象力》(The Melodramatic Imagination)中所认定的通俗剧的主要对立元素之一。1836年,一场真实生活中的戏剧笼罩了杜布拉的私人生活,他因那个时代最为轰动的一起谋杀案而遭到指控。法庭变成了一个挤得满满当当的剧场,在那里,企盼若渴的公众终于听到了他们所钟爱的默剧演员讲话的声音。波德莱尔曾经以此为题材进行过创作。不过他对片中出现的另一人物——拉瑟奈尔的描写更加有声有色。那位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将勒梅特在舞台上塑造的浮夸而自大的人物奉为榜样,在自己因谋杀案而受审时(与杜布拉的审讯几乎同时进行),妖言惑众地滔滔陈词,宣告自己凌驾于一切法律之上。他还在狱中写就的浪漫主义诗歌中,津津有味地吹嘘其犯罪行为的无法无天。最终他走上断头台时,也没让蜂拥而来的看客们失望。

《天堂的孩子》毫不屈尊地再现了这样一个浪漫主义的社会环境。法国影史学家马塞尔·奥姆斯(Marcel Oms)写道:“电影艺术最伟大的创造者们——卡尔内理所当然地位于其中——从不对拍摄通俗剧有所犹豫,因为那正是令大众喜爱其艺术的真正精髓所在”。所有表现手法都被调动起来,以增强角色的情感;不同人的生命由一根主线编织到一起,以一种宿命的图案纵横交贯。每个角色、每种道具、每句道白似乎都是种预兆。例如那个捡破烂的杰里科徘徊街头,哭诉着厄运,念经般地诵读他的台词。原始对象通过不断再现和如此富有韵味的名称(月、镜、花),变得纯洁而神圣化。用布鲁克斯的措辞来说,这些对象和词句的“简约与夸张”,体现了一个道德和美学至上的世界,在那里,所有事物都取决于一句话、一件衣袍的色彩、月的阴晴圆缺。

通过多元化故事情节、命中注定的相遇、社会阶层间的冲突、决斗和绝对选择,《天堂的孩子》所力求达到的,正是布鲁克斯说的“[通俗]剧在宏大道德层面的完全表达”,日常生活通过帷幕的分类和一幕幕的拆分,嬗变成为戏剧舞台上的必然世界。奥姆斯写道,正如巴普提斯特在福南布勒剧场中面对观众、面对影院中的我们、面对代表最高艺术欲求的嘉让丝,无声施展着他的魔法,同样的,卡尔内力图“向观众证明,另一个世界就在他们自己的内心,并通过让他们体验来证明”。嘉让丝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狂欢节的表演中作为“真理本身”惊艳登场;她一直望着手中的镜子,这让她在目光淫荡的男人们向她狂抛媚眼时依然泰然自若;她的一切全都暴露无遗,除了她的美丽。与其说每个人都梦想占有她的美丽,不如说是都想拥有她那含羞似怯的自制力。但是她只把这个献给巴普提斯特,他和她那样,是众人之中一个毫不造作的静默之声。然而,正是他魅力中的纯真,阻止了两人间鱼水交融的真正实现。巴普提斯特在其生命中所有人物悉数登场的一出滑稽短剧中,演绎了一个爱情落空的寓言。舞台上,他在朝思暮想的月亮女神雕像(嘉让丝扮演)边做着美梦,却没有留意丑角(弗雷德里克扮演)盗走了她。而当洗衣妇(娜塔莉扮演,巴普提斯特未来的妻子)进入时,我们通过镜头特写,和她一同隐约捕捉到了巴普提斯特那真实、而非表演出来的绝望。此时,巴普提斯特并未望着舞台上的娜塔莉,而是看向后台,在后台侧翼,弗雷德里克正与开心的嘉让丝调情,在她耳边亲密私语。

这部滑稽短剧不仅道出了嫉妒的寓意,更呈现出这位默剧演员的失败,因为他唯一在意的观众,已被那个口若悬河的演员所拐走。接下去当弗雷德里克再出现在镜头中时,他的堂皇演技、老于世故以及洪亮的声音,不仅博得了嘉让丝的芳心,而且征服了整个巴黎。他以压倒性的气势,在一部新剧中异想天开地把玩他既定的角色,肆意戏弄剧作家们,迫使他们在观众的掌声之下,不得不接受他对其剧作的公然征服。用影片所描写的时代还没有过时的的弗利德里希·席勒的话来讲:巴普提斯特代表着法国大革命后,情节剧所具有的“天真”而近乎宗教的功能;而与此相对,弗雷德里克则代表戏剧舞台上“多愁善感”的老道;在一个世纪后更新一下这种观点,我们可以把巴普提斯特看作是无声电影的纯真精神,而风度翩翩、恣意滥情的有声电影,则从它们那里抢走了观众。(据卡尔内的传记作者Edward Baron Turk记载,这部电影的最初灵感,是扮演巴普提斯特的巴劳特看了默剧电影大师卓别林在1940年的《大独裁者》中扮演的、他此生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角色后萌生的。)

《天堂的孩子》激发着人们去探求其所蕴含的寓意。例如,嘉让丝被解读成象征德占时期纯洁无暇的法兰西之魂。不过撇开所有其他象征意义不谈,嘉让丝首先是“完美观众”的化身:她对默剧演员那催眠术般表演的凝神注视,换得他报以忘情的回望,直到两人一起望月,在那块纯洁而遥远的天屏上投映他们的梦想……而我们则投映自己的梦想。如此这般的痴迷,若没有主演们摄人心魄的演技,就只能停留在空想的层面。若是表演得差劲或仅仅过得去的话,《天堂的孩子》就显得呆板而老派,仅仅是一则有关痴迷的寓言而已。但奇迹般的,它将所要象征的东西表达的淋漓尽致,尤其是让我们体验到默剧演员的登峰造极的才华。James Agee认为,在让-路易斯·巴劳特之前不曾有过一位电影演员,能够真实地去刻画艺术天才。《青楼情孽》(Moulin Rouge,休斯顿导演,1952)中的何塞·费勒(José Ferrer),仿佛只是其所扮演的图卢兹·劳特莱克(Toulouse-Lautrec)的听差;哈里·鲍尔(Harry Baur)在1936年阿贝尔·冈斯执导的贝多芬传记片中,也只是贝多芬的一个荒唐可笑的影子;但是,巴劳特却原汁原味地采用杜布拉在福南布勒剧场震惊观众的同样方式,震惊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以至于我们不禁在想:当年的观众,会不会更喜欢看巴劳特的表演。

单单巴劳特的表演,就将《天堂的孩子》提升到不朽于所诞生年代的旷世杰作的高度,让影片具有超脱尘世的气息,始终令我们高山仰止。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巴赞觉得它“只不过是令人钦佩而已”。他一定是希望出现这样一部重磅大作的,它虚无缥缈地谈论月亮,却反而和我们地球人更贴近。然而,难道他不早该在第一次看完本片离开影院的那个夜晚,就感受到它的历史关联性吗?毕竟,他步出影院后,进入的正是电影中展现的城市,那里依旧有卖国贼、黑市商贩和抵抗运动游击队员在蹒跚而行。但是他却认为,这部电影承载的诗意现实主义传统——尽管高超——一旦被带入到战后的文化运动中,其风格就不再自然。事实上,卡尔内的战前作品可谓是举起镜子去照当时的年代,而《天堂的孩子》则如同那位迷人的女主人公,举起镜子对着自己,一览无遗地欣赏着自身风格的真相。

《天堂的孩子》是一部“优质”电影,它的伟大从未被质疑过,即使在“法国电影新浪潮”巅峰时期也没有过,而那场青年运动正是要涤荡掉卡尔内之类的挑剔大师的。而后,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法国电影的剧本创作和制作设计出现了回归专业主义的潮流。“视觉系电影”(cinéma du look)标志着新一轮手法主义的兴起,由此诞生的一批电影,与卡尔内和普莱维尔的感性遥相呼应,其中包括让-雅克·贝奈克斯(Jean-Jacques Beineix)的《明月照沟渠》(The Moon in the Gutter)、吕克·贝松(Luc Besson)的《地铁》(Subway, 由特劳纳担任美术设计)、让-皮埃尔·热内(Jean-Pierre Jeunet)《黑店狂想曲》(Delicatessen)和《天使爱美丽》(Amélie)

令《天堂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纪重获瞩目的,不仅仅是它的华丽风格。这部影片的长度曾经令人望而生畏,如今却与变化中的标准两相谐调。早在“法国电影新浪潮”时期,《宾虚》和《日瓦戈医生》这样的好莱坞史诗片,就彰显了电影在长度和视觉比例上,有着电视无法企及的优势。而《教父》的问世,标志着一部宏大的小说可以分成两部甚至三部电影,每一部的时长在三小时左右。从《根》开始,电视凭借一大批剧本一流的迷你剧集发起了反击。如今,不少观众会选择在一个周末之内,一口气看完一部剧集的一整季,的确,影迷们也定会以同样方式,在大银幕上连续观看任何一次路易·费雅德(Louis Feuillade)系列默片的重映,例如《吸血鬼》(Les vampires)的连放要超过九小时。《天堂的孩子》激起了我们对内容恢弘到难以轻易消化的电影的强烈兴趣。要知道,卡尔内和普莱维尔都曾经崇拜费雅德,巴赞也一样,他相信电影的叙事能力能让中世纪的古老故事或浪漫传奇重新焕发活力。因此,当巴赞渴望通过续集来追随《天堂的孩子》中那些精彩人物的前世今生的话,他所渴望的首先是小说。《天堂的孩子》可能并非派生自任何一部可经辨析的文学原著,但观看这部影片的感觉,就像忘情于一部鸿篇巨著之中,其人物居住在一个超自然的绝对道德世界,相比之下,日常生活显得苍白无趣。难怪特吕弗要一次又一次地去观看这部电影。也难怪无论在哪种意义上,它始终是一部超越时代的永恒经典。

(全文完)

翻译:周坚 / 校译:陈西苓


《天堂的孩子》4K修复版在2014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
具体排片信息请参考:www.siff.com

(编辑:徐明晨)

Cinephilia

迷影网(Cinephilia.net)创立于2010年,聚焦于创作和搜集最好的华语电影文字内容,翻译传播海外电影学术界和评论界的声音,用更为生活化的方式解读电影,结合所有愿意分享个体电影体验的影迷们,共同创造出中文世界里独具特色、质量兼备的电影网站。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4 周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4 周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1 月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月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1 月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