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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绑架的韩寒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无法被人忽视。

十八岁主动辍学,同年发表长篇小说《三重门》,累计销量200万册,2003年又成为职业赛车手,后成为中国赛车拉力和场地的双料总冠军;2005年又始了博客写作,针砭时弊,成为这个时代最著名的公知,被无数人吹捧,同时被无数人打击。2010年2月6日,在微博仅发表一个“喂”字,就有万人评论,偶尔晒晒与女儿韩小野的生活照,就赢得了“国民岳父”的称谓。现在,他开始了他生平的第四次转型,当一个导演。

他基本上满足了年轻人对于酷的所有想像。不拼爹,上海农村松江亭林镇的出身,父亲也不过是当地文化站一个不合时宜的小职员。不走寻常路,要知道,高考路虽然艰辛,但它起码是一条被验证的阶级跃升的安全路径,而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却在17岁时向世界宣布,与这条大道决裂,并毫不吝啬地表达了鄙视。更重要的是,他迅速成为中国最成功的青年作家之一,却又并没有对这个成功表示出过多的重视,他又开始赛车了,不以写作谋生,他也就获得了比一般写作者更多的自由。而他在赛车与作家这两个职业之间的自由转换,则证明了他让人嫉妒的才情,当别人在一条道上狂奔还不知道登顶的路径时,他已驰驰然地下山去找别的乐子了,这份松驰显然能让很多人不忿。

像这样的人,没有点与世不容的怪癖似乎有点天理不容,但韩寒站在你面前时,倒真还没有那种天才少年的孤傲,坐在对面的他显得文雅低调,如果不认识的话,这只不过是一个还有点腼腆的普通青年,当然说到兴起,他还会忍不住轻快地拍拍你的肩膀。

这或许是韩寒成功学的真谛,他把恃才傲物限定在自己的文字中,他实在懂得怎样和这个世界打交道,懂得在桀骜不驯和彬彬有礼中找到那个精确的平衡点。前者多一点,会让人感到过多的攻击性而产生不适,而后者多一点,则会让感到面目模糊而提不起劲来。

这是个天然擅于平衡的人。赛车与写作,这两件事,本是两种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它们各自需要迥异的品质,写作需要沉静与思索,而赛车则需要激情和判断力,而韩寒能横跨这两界,说明了他理性和感性、激情和冷静上的双向发达。他集几种看似对立的性格于一身,不但能平安相处,而且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这只能用天赋来解释。

好孩子扮坏的魅力

对文字的把握也是如此,他能将插科打诨与严肃话题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就如同他自己评价自己为什么能在时评写作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其“我写的杂文很多时候不那么严肃”,“小的时候就怕人家读不下去,所以纵然在讲一个严肃的事情我也总想找一些不严肃的修辞方法使它变得更加的好读”。而其他人,“他们的观点很好,但是由于他们表述得太过死板,传播范围就很小”。他总是有意愿也有能力能将一个别人讲得老气横秋的话题讲得趣味盎然老少皆宜。

关于感情,他也有着自己的平衡之道。他曾这样形容自己的爱情观:“我感谢陪在我身边的姑娘,我爱她;我也想念不在我身边的姑娘,我爱她。那是不同的感受,但却都是深爱。”“你可以说责任是比爱更重要的东西,但并不是在一起就是责任,我觉得这是对感情的错误粗暴概括。你能看上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她)没有什么理由和概率是单身的,要么你战胜,要么你共享。我也不觉得共享有什么败坏道德的,婚姻应该是开放的。”他说他有着很多女友,但又在三十岁像普通人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常人与浪子之间,他选择做第三类人。他在前卫的感情观与古老的婚姻关系间,找到了共存之地。在婚姻这个闭环结构里,给他的粉丝们留下了一个玫瑰色的开放结局。

当然,还有一种解释,他实际上是个好孩子,只是习惯了做出个坏样子:他总是说些出格的话,但却识得大体,善解人意。这让韩寒的叛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游戏,一种高智商儿童的得瑟和虚荣。它的坏处是让韩寒的作品里有着太多外露的聪明气,而少了一种纯朴与厚重。好处是,这又让韩寒的人和作品天然有着一种灵巧与风流劲儿,他随兴而为,潇洒地抛出一个个对世界的巧妙牢骚,但脑袋深处却没什么真正反骨。与韩寒比,郭敬明就太严肃了,他有着把他的物欲价值观变成史诗的野心,这种头重脚轻的梦想最终让他的电影过早透出一种迂腐。

现在更愿意去做建设性的事

这种骨子里善良,让他曾经最知名也是引起最大争议的身份—公知也变得与众不同,他并没有那种杀气腾腾的公知范儿,他没有成为某种理念机械的传声筒,成为真理的替身,而是间或传递出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以及面对这个复杂世界时他内心的一瞬间的迷茫。

他曾在一篇博文里写,他有一次开车,车窗没关,有三个醉酒的姑娘对他大喊:“有钱人了不起啊,开好车了不起啊,你们没一个好东西。”他接下来是这么写的:“可能因为我以前都是关窗开车,所以不曾听见外面说话。我不知他们为什么哀愁,反正我若在这个城市里艰难生存,我未必不需要发泄。”生活优渥的他在那一刻发觉了自己的狭隘,以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尴尬。

而在另一篇文章《来,带你在长安街上调个头》里,他回忆曾经开着夏利被后面闪着警灯的奥迪骂的往事,当时他和朋友曾义愤填膺,但当朋友也有了奥迪,带着一摞特权牌照在长安街上调了个头时,他也有了难以抑制的满足感。在这一刻,他比大多数时评作者可爱,因为别人只是把匕首和投枪对准外部,而韩寒却不吝于展现他内心的虚荣,也因此,他有了更多元更全面的视角,有了推已及人的宽厚。这让他更理解世界的复杂性,而这也让他不愿意再去多写那些时评文章,因为“当有人在试图去解决一些问题,或者说试图往前推进的时候,你还停留在原地喋喋不休。有的时候反而会觉得你甚至还不如那些吃喝腐败的人。”而且“我不太愿意为任何人所利用,被任何人当枪使。”

现在,他更愿意去做些“建设性的事情”。

他活出了自己

虽然日渐平和,没有了以前幼稚却生猛的棱角,但严重智力优越感仍然是他的显著标识。即使现在身在电影圈,当他被问到进入电影圈后,会不会觉得他以前写的影评太刻薄时,他的回答是否定,因为“愚蠢是不能被谅解的”。对于自己的作品,他有着相当的洁癖,这个以言辞锋利妙笔生花著称的作家,在想到一个金句时,都会用搜索引擎搜索一遍,网上会不会有相类似的句子,如果有,无论自己花了多少心血,他都会弃之不用。至于这部即将公映的电影处女作《后会无期》,他的自我评价是,这是一部“特别有情怀的电影”。“它不会让你觉得特别的恶俗”,“它不丢人”,“不丢人是个很高的标准”。他补充道。

对于外界对他与郭敬明的比较,韩寒有着一种大智若愚的随和,他当然觉得这是“专业赛车手与摩托车手之间”的不靠谱较量,但显然他也知道,有这么一个对手,对于他的新片宣传有着很大的好处,所以在《后会无期》的宣传中,面对记者的追问,他也乐得插科打诨。在这里,他的随遇而安里有着一种生意人的精明。对于商业社会那套运行规则,他绝没有小知识分子的那种可笑的清高。韩寒,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骄子,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他懂得那些俗世里的关窍。

韩寒实际上是个玩主,他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圣人”,他自己也就不会被自己的身份所绑架:身为一个作家,他并不止是在书斋里枯坐;身为一个公知,也不会假装法相庄严而不苟言笑;不为了正确而丧失人味,有时对他来说,朋友比是非更重要;也不会被艺术这样伟光正的词汇所迷惑,他知道生意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运行规则,你的能耐是在电影这门生意里如何嵌入自己的味道。

他不鄙视欲望,也不高看道德,不被人催眠或者自我催眠,是当代最不概念化的人物之一,看到他,或多或少会让人想到孙猴子,他那份潇洒不来自于不合作,而来自于最大限度地遵守了自己的心意,活出了自己。

韩寒专访

想简单了才能成功

拍电影和写小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最大的不一样我觉得电影是一个工业,而小说是一个特别独立的事物,小说只要你都能自圆其说,你怎样都行。我写着写着我不喜欢这个人物了,我就不写了,他下一秒就死了都行。所以对于像我这样写惯小说的人来讲,有的时候的确会觉得电影不太自由,虽然片场的所有人觉得我已经太自由了。

这次拍下来你觉得对导演这个事是更有兴趣了吗?

我对所有的事情的兴趣其实都是一阵一阵的,无论这个电影的反响多好,让我过一个月继续再拍一部,我不会干,怎么都得去玩个一年多。因为人有很多热爱的事情,但是如果只死盯着这些热爱的事情,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自己的热爱丧失兴趣。

那现在这部戏已经拍完了,你觉得电影这事到底比你想象得要简单呢,还是要难呢?

它其实要比我想象得复杂,因为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会想象得很简单。

是由于你前面几次转型的成功经历吗?

不是,只有把一件事情想得简单了才能成功。想复杂了永远患得患失,迈不出那一步。当爹不就是这样吗?做公司、上市、纳斯达克,不就是这样吗?我知道这个东西没那么简单,但是倾向于把这个事情往简单里去做。用一句最俗的话来讲就是保持初心。

愚蠢是不能被谅解的

你曾写了很多影评,现在进了电影圈,会不会有点谅解有些人了?

不会不会,愚蠢是不能被谅解的。

你也知道我们中国电影,虽然是票房一直都很高,但实际上口碑是两极的。

其实所谓的口碑两极就是口碑不好,口碑不好的时候,电影宣传肯定不能说自己不好,所以叫口碑两极。就是说普通观众都说一般,自己请的水军都说非常好,口碑两极。

有没有担心,因为现在的观众刻薄起来很吓人的?

对,我也是一路刻薄过来的。我不担心这个情况,因为所有的担心都是没用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后听天由命。

你希望自己的片子达到谁的水准?

我们好像跳过了这个环节,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个癖好,就是说开始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要看他人写的小说。就像你拉片的时候,你觉得这个片子好,你会情不自禁地往这个上面去靠。我不大希望让人家觉得,你这段模仿了什么什么,参照了什么什么。

这部电影你觉得超出别人的地方是什么?

我觉得不一定能超出别人,但是我觉得这是一部特别有情怀的电影。它不会让你觉得特别的恶俗,不会有特别狗血的地方,我是一个很不能忍受酸的那种人。

那你看《小时代》不得酸死?

所以完全不是一样风格的东西,人各有志。

你对自己的目标观众是很清晰的吗?

我从来不去想目标观众。因为我觉得电影分两种,一种是你想好目标观众我就要讨好他们;另外一种就是你完全无所谓,我拍出来就是这样,你爱看不看。我无论是写东西或者是拍电影,更偏向后者。

票房你考虑过吗?

当然会考虑。就像车手一样,因为车手有评判标准,我拿到冠军就是冠军。那电影评判标准,无非第一就是口碑,第二就是票房,第三就是奖项。三个东西,你也不能是一个都没落着,说我这是最牛逼的片,只是你们都看不懂,那就太死抗了。

我又不想当一个圣人

我觉得你当时写博客和现在写微博的状态很不一样?

因为我是一个特别不喜欢重复自己的人,但你会发现很多的社会现象归根结底是一个原因,你到后来一定会不停地重复自己,你要发表的观点的本身是一样的,只是说悲剧的主角换了人。在那种不停地重复下,你会觉得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原地踏步感。

是不是方舟子对你的攻击也是一个原因?本来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处,反而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当然一来是真的是没有那么多的好处,而且我做事情也不是说要看是好处还是坏处。另外一点中国是这样的,比如说你是嫖客、罪犯,或者是小偷,就是说你的私人道德有问题,你就无权去讨论那些社会话题,对一个人的品行要求得非常高。但是我本身就不是那种那么正经的人,我又不想当一个圣人。

不想做一个卫道士。

对,尤其现在是微博的时代,说的人足够多,不差我这一嘴。而且微博的确是让知识分子遭遇了空前的灾难,以前在博客年代的时候我要写一篇文章,总得去看看一些资料。那个时候就好比你要拍一部90分钟的电影,当然可能有很多烂片出现,但是能够把90分钟电影拍完整的人他是具备一定的水准的。那微博就变成了好像是美拍,这个时候无论是李安、张艺谋或者是你家邻居小王拍的东西其实都是差不多水准的,这会导致知识分子发言太即兴,那种即兴发言其实是会伤害到自己的公信力的。

现在是你更喜欢说话很尖刻也很有力量的自己,还是我们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国民岳父形象的自己?

我一直还蛮温柔的,现在我只是变得更温柔一点。我其实更加喜欢现在,就没有那么多的仇恨跟愤怒在里面。以前是自己家门口快雪崩了,你觉得我必须得到大马路上扫雪去,但事实上你自己家门口都一塌糊涂。现在我觉得其实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很多时候对社会的贡献比那些文章要更大。

你成为了某一些人的代言人,但如果后来不符合他们的心意,很难不被别人说成堕落。

我真的希望这些人有点出息,什么事得自己来。这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就不配获得很多东西。

现在你又从公知变为导演,会不会有这样的小小地虚荣心:作为一个外行进去,但比老导演都拍得好?那可是大大的虚荣心。很多人觉得你是一个新手,猛地就做了,但事实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一定是我已经想了十年,一直自己在研究,看每一部片子的时候脑子里都在给它划分镜,给它改对话,然后有人说做部电影吧,我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说好。反正电影是我20岁时给自己30岁之后定的一个规划。

你有这么强的规划性,十年之后的事情。

没有,我是大事规划,小事从不规划。

就是人生路径你都想好了?

我只规划了两三件事情。就比如说我觉得我20岁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车手,而且要拿冠军,30以后去拍部电影,就规划了这个,别的规划得都一塌糊涂。

岁规划了吗?

40岁还没来得及呢。40岁我觉得就要打断我女婿的狗腿。(大笑)

【原载于大众电影】

梅雪风

媒体人,曾经担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电影世界》主编、《大众电影》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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