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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良多”们的回家之路

《如父如子》剧照

“意识到血缘关系的那一刻让一个男人变成了父亲吗?或者是父亲陪伴孩子一起共度的时光?”这个问题是是枝裕和拍《如父如子》的源起。从剥离亲情与血缘的关系开始,是枝裕和在电影的多角关系中试图摊开这种似乎是世间最“坚固”、最理所当然的关系与情感,探求家庭中的亲情、家人之间的关系,在家族传统和社会个体的嚹隙之间如何拉扯。

相比于是枝裕和早期的作品,如《无人知晓》,他最近的电影电视作品,如《回我的家》、《如父如子》似乎变得更“治愈”。但是即便在一种温暖的色调下,那些人与人之间已经习以为常的无奈的冷漠,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仍然残酷地显露。有趣的是,是枝裕和近些年的几部类似的家庭片《步履不停》《回我的家》《如父如子》的男主角都是相似的“叛逆儿子”、“问题父亲”,而且他们有着同一个名字:良多。“良多”们在逃离父权后,与家庭疏离,而是枝裕和的这几部片子却一直在讲述“良多”们回家的过程。就如《如父如子》,良多的“回家之路”是重新认识、重建亲子关系的过程,而在此中,或许更重要的是,良多一代在回归家庭的路上重新看到的那个自己。

影片在慢节奏的日常生活场景中展开,父亲成功,母亲贤惠,儿子乖巧,和乐融融的小中产一家。医院的一通电话,剧情急转,但接下去的故事发展,竟是换错婴儿的狗血剧情。不过,是枝裕和的本事恰是在这狗血的剧情中捕捉、衍生出细腻的情感波荡。在这无声无息的家庭生活中,在最被无条件赋予信任的亲情里,细小而锋利的荆棘开始刺出,暗地里撕裂着这温暖的色调。

因为错换婴儿,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一个功成名就,一个处于社会下层, 产生了交集。在得知真相后,事业上小有成就的良多(福山雅治饰)在两家交涉时一直对物质生活并不富足的斋木雄大(利利·弗兰克饰)和尤加利(真木阳子饰)一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能够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把孩子“交换”过来的理由。但是当他抛弃了庆多,当亲生儿子来到了身边,良多才发现血缘关系并没有让父子理所当然地进入角色,却在陌生的关系中相互拉扯。在自我辩解和挣扎中,良多重新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父亲。

《如父如子》 一反传统父亲反叛儿子的“常态”,父子之间的问题不再是因儿子的反叛而挑起,与良多和他父亲的关系相反,在庆多和良多的关系中,儿子庆多担起了努力维系父子关系、努力实现父亲期望的角色,而父亲良多则成了破坏家庭稳定关系的“搅局者”。

“良多”们感到父权的压抑,父子疏离,儿子出走。当血缘让一切理所当然,父权成为了“良多”们背后挥之不去的阴影。嫁接在血缘的牢固性上,良多渴求得到父亲的认同,在希望取悦父亲与自己的失落之间挣扎。父亲无意识的“施虐”,良多因面对父亲产生挫败感而反应的“自虐”,成就了荣耀,良多与父亲之间却形同陌路。在两人之间,对血缘关联的固守与焦虑,使这亲情的“坚固堡垒”,变成了亲情内在裂痕的罪魁祸首。血缘的关联稳固了亲情的合法性,但与此同时,反过来使亲子关系中剥削的合法化。

但这一切并没有在良多与子辈的关系中停止,却是被扭曲地传承下来。当良多回去探访父亲的时候,那个他从来不曾亲近的父亲,却赤裸裸地道出了他隐藏的心声——没有血缘的孩子始终不是儿子。良多开始不自觉地认同父亲所说的“不是自己亲生的最终会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而早在他得知庆多并非自己亲生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这就说得通了”,已把庆多无法达到自己期望的原因归结于他身体内流的不是自己的血。这仍是“一脉相承”的表达,但已非用传统父子伦理、父权的桎梏可以解释——这“一脉相承”在良多与庆多的关系中,更多的是儿子成为父亲实现自身欲望的延续。

“良多”一代跟父亲的权威决裂,诞生了似乎自我界线明显的、独立于家庭的个体,但当“良多”们走出了家庭关系的“网”,他们走向了另一端——社会给予的名利和认同成为了良多的自我价值建立的唯一凭靠。正因如此,在良多看来,让儿子进入那个无法为他提供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家庭毫无理性可言。而他对儿子的苛求,是在潜意识中把儿子当成了自身成就的一部分,血缘关系理所当然地使儿子附属于他。他对庆多的关系是单向的,而传统父子关系秩序的遗留,在此时变成了良多通过儿子“实现自我”的合法理由。血缘的从属关系淡化了儿子作为另一个独立个体的事实,消隐了父母与子女之间作为单独个体之间的可能是复杂的情感、紧张的关系。良多所看见的儿子的样子也总是他各方面的成绩是否出色——良多依赖着社会界定他价值的方式生存,而这种社会界定他价值的方式,又借由他这个父亲的手和他的欲望,简单粗暴地介入到对他儿子的界定中,而这种父子血缘的关系又为这种粗暴的规训掩饰、正名。

庆多从未挑战过父亲的权威,从未挑战过这种单向的父子关系。但在良多重建与亲生儿子斋木琉晴的亲子关系的过程中,他的父子观愈发明显。他试图驯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因而天生附属于他的亲生儿子;但却遭遇挫折。良多的自我中心和傲慢使他与斋木一家,甚至与自己的妻子、庆多、琉晴越来越无法交流。而良多的执拗始终无法令琉晴屈服,承认他为父亲,血缘关系与父子秩序的合法性显出了危机,良多才开始重新审视他作为父亲的身份和角色。

父亲身份认同的危机,改变的是良多对儿子的态度,同时也改变了良多对自身主体的定位。在试图理解与儿子的相处之道中,良多开始重新寻找自己作为父亲、作为个体的定位。父亲变成了寻找认同的迷失者,而儿子庆多和琉晴却如同启蒙者。在重新构建父子关系的过程中,儿子的肯定融入了对自身父亲身份认同的一部分,而在回归家庭中重新认识、建构自身身份的同时,良多已不再是依赖社会的名利与认同定位自我的孤立的、傲慢的个体。父亲强大形象消解的同时,良多作为个体的强大的“自我”也得到了消解,使他得以把自己从这个牢固的“自我”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在回归家庭,重新思考父子关系,重建父亲身份的同时,良多也经历了在相互关系中重建自我主体的过程。

于是,在良多不期然地在相机的屏幕上看到儿子偷偷拍下自己背影的那个瞬间,他才真正看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样子——那是他当父亲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自己——他,作为儿子眼中的父亲,而非作为父亲的父亲。而良多的回家之路或许是反思夹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人与人关系的一个可能的出口.

蘅初

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康奈尔大学东亚系硕士。现居纽约,报刊编辑,国际文学杂志《渐近线》(Asymptote)的Outreach Coordina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