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古屋敷村》,这个 210 分钟的纪录片可以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个部分其实是对古屋敷村风土稻水之间联系的考察。具体来说,水稻的收成受天气与土壤影响极大,在温度较低的年份,古屋敷村的稻谷收成就很差,除了两三户可以自给之外,大部分住户需要向城市购买大米。小川摄制组在七十年代末接受农民诗人木村迪夫的提议,来到这个日本最贫穷的地区来进行影像人类学的考察,他们把镜头对向了这里的水稻与这里的村民,在 1980 年,古屋敷村遭到寒流侵袭,夏天温度常达不到 20 度,水稻欠收严重,影片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摄影机用显微镜捕捉到了水稻“具有情欲”的一面。水稻在成为稻米之前,需要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开花与闭花阶段,整个时间极短,在这极短的时间内,雄花瓣慢慢张开,花蕾的曲线渐舒展开来,花粉优雅地滑落到雌花之上,花瓣闭合。在第二个阶段,雌花结果生成稻米。这两个阶段对气温都有很高的要求,影片展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同一株水稻,位于下部的成果率显然要高于上部的成果率。其他水稻也是一样的现象。通过对古屋敷村七八九月气温的详细统计小川摄制组发现:尽管上半部分较之下半部分要早开花授粉,然而在上半部分雌花结果的那个阶段中,该地气温普遍偏低,这个因素严重影响到了稻米的最后的成长。
小川摄制组的一个任务就是如何用现代科学来种水稻。气温与土壤对水稻的影响,可以被看作是这个纪录片的上半个部分。科学的分析令影像看上去具有滑向科普影片的倾向,但是在阐释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的过程中,导演并非是干巴的说教,而是尽可能接近观影者的思维方式,动用图表、数据与模型来将问题说清楚,具有亲和力。当我看到几个大男人摆弄着标有“铁”“有害气体”“氧气”之类的棋子,将它们翻来覆去,并制造干冰以模拟当地雾气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真正的娱乐精神以及专注于一件事的巨大乐趣。
毫无疑问影片的下半部分是影片的精华部分。上半部分是对水稻的考察,下半部分将目光对准了村子里的人;上半部分是一个优秀的水稻知识入门指南,下半部分是杰出的民族志人类学访谈;上半部分凸显科学与理性的价值,下半部分展现时代与社会变迁对村民生活的影响。这一部分的关键词涉及到了化石、烧炭、养蚕、战争、石碑与狗熊等。这些词语构成了这个村庄人民生活的主要内容,在不同叙事者的话语中不断出现。
因为位于山区,水稻种植常连自己的肚子都无法填饱,所以实际上古屋敷村的村民只有两种维持生计的方式:第一是烧炭,第二是养蚕。这个村庄的基本问题在于:道路的修建没有提升本地的经济发展水平,反而加剧了青年人的流失。青年人大都跑到城市去寻找工作,因此留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共计八户人家。在这八户人家里,只剩下一个男人还在烧炭。而在以前,烧炭几乎就是这个村庄男人的唯一与终身从事的工作。其余人呢,多在养蚕。村民对蚕充满了爱,称其为“蚕宝”,影像捕捉到了妇女们挑蚕茧时的歌声,大体意思是:莫小瞧任何一棵树啊,在每棵树上,都曾留下过鸟儿们动听的歌声。
二战同样影响到了这个偏僻的村庄,很多青年人有去无回,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动员的牺牲品。当然也有一些人侥幸生还。导演在这部纪录片就访问了三位具有不同经历(护旗手、小号手以及普通士兵)的曾经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村民。在这里影片摆脱一般电影中民族主义或是人道主义等抽象观念的束缚,向我们呈现出不同人对战争的不同的看法与态度(荣誉、随大流、抵制与反对等)。再现事件的多重维度,还原历史的复杂性,在我看来这才是口述史的最大价值之所在。影片还采访了那些逝去的青年人的家长,通过对具体物件(阵亡信、不能用的国债券)的展示,主体的真实情感得到了直视。纪录片这种现实的震撼力是任何一部剧情片都无法带给我的。影片的结尾乃是木村迪夫的诗朗诵,之后是传统日本民乐配上蓝底白字职员名单,我觉得到这个时候我已经被震的很厉害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观影体验。
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影片的片名将日本国与古屋敷村并列在一起,实际上起到了一种对比的作用:历史并非宏大叙事,并非民族主义,并非观念输出,历史的真相乃是微观的生活记录,乃是有血有肉的个体的感受,乃是人与人之间所建立起的具体的关系,乃是人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对时间与空间的微妙感受,乃是人们对影响他们工作与生活的事物的敬畏与情感。
(编辑: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