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Interviews | 访谈

克里斯托弗·诺兰:爱是宇宙终极答案 电影无胶片是耻辱

见到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前一天,华纳的工作人员悄悄建议我:“明天着装最好简单一点,不要穿花哨的衣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谈要求。不仅如此,对方还嘱咐道,诺兰不喜欢被打扰,所以采访时不要有打字记录等动作,不要进行摄影摄像,不要掏出手机,访完也不要提出握手、拥抱、合影等要求。“还有,最好让诺兰感觉到,中国记者很专业。”

第二天到了现场,诺兰已经坐在桌旁,艾玛-托马斯也坐在他的右手边。艾玛是诺兰的妻子和多部影片的制片人,两人出席同一场合时,总是那样相敬如宾。譬如艾玛很少凑到丈夫的身旁,只是站在远处眼含笑意地望着他,像个不争风头的合伙人。甚至,艾玛连姓氏都没有改叫诺兰。

而克里斯托弗·诺兰,这个被无数影迷奉为当今最具才华的导演的英国人,外表平平凡凡,甚至有着与名气极不相称的质朴:一身并不笔挺的黑色旧西装,衬衫领子无力地塌进外套里,一双红袜子不合时宜地从沾满泥土的鞋子里露出来,胸前别着一枚纪念英国一战阵亡将士、闪闪发亮的红色徽章。他头发凌乱,脸上略带倦容,但有着谦和的微笑,淡蓝色的瞳孔清澈得让人不敢凝视。我也因此领悟,面对这样一位导演,的确不该穿得花枝招展;而在他本人有着很强亲和度的情况下,那一连串压力山大的要求其实是一种敬畏的自发约束。

《星际穿越》是诺兰献给四个子女的一份深情礼物。作为诺兰首次中国行唯一深度专访的媒体,我也有幸当面聆听他讲述了幕后故事与创作心经。这个44岁男人以视觉影像传达了当今最前沿的科学理论,让千万普通人第一次看到了黑洞的样子,然而他使用的技术手段却和他本人一样返璞归真:要拍宇宙飞船和机器人,就真的造出一架可以飞起来的宇宙飞船和一个会走路的机器人;要拍玉米地、沙暴和冰山,就真的跑遍全球找到实景;要拍虫洞和黑洞,就用计算机按照科学理论模拟出画面,然后真的呈现到演员们的舷窗外。不仅如此,他还继续担任着胶片电影的坚定拥护者,以及3D电影、数字电影的激烈抵制者角色。他说,“如果未来连选择都没有的话,那将是一种耻辱。”他还鼓励编剧新人,“只要人类继续生存,就要相信会有源源不断的好故事产生。”

新浪娱乐:《蝙蝠侠》系列是建立在已有作品基础之上的,而《星际穿越》是你重新回归原创剧本,哪个创作时更得心应手一些?


克里斯托弗·诺兰
:《蝙蝠侠》系列的好处在于,它已经有了完整的架构,所以观众对背景都很了解,但确实我不得不尊重原有的角色设定。《星际穿越》是另一种挑战,我们限定自己,想让影片在科学上具有可行性。因此我邀请科学家基普·索恩担任了本片的顾问,我们一直在一起讨论各种科学细节。每部电影都有受限的地方,就看创作者自己想达到什么程度了。

新浪娱乐:你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都是没有完整家庭的,《星际穿越》里的男主角更是承担着从“家的缺失”到“家园的失去”的重负。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设定?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家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通常做什么事情都会与家产生关联。我不知道总体而言我算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星际穿越》还是对全人类的未来有乐观态度的,主角们也都很乐观。

新浪娱乐:您的太太此次担任了影片的监制,你们是怎样协助对方的?包括您也多次和自己的弟弟联合编剧,与家人一起工作会让你感觉更舒心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很喜欢与熟悉的人一起工作,无论是家人还是长年合作伙伴,因为对彼此很熟悉,容易沟通和理解。也因为这个原因这次我还是选择跟华纳合作。我不必担心其他的一些问题,大家的劲儿都往一处使,都是为了讲出一个好故事。

新浪娱乐:我认为《星际穿越》和你以往很多电影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花了很大篇幅去描绘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尤其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的。这与你自己当父亲了有关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觉得会有关系吧,我有四个孩子,库珀式的父爱中有我私人的一面,也是我拍摄这部电影的出发点。这是一场饱含情感的漫长旅途。

新浪娱乐:你真的相信爱是一切的终极答案吗,即便是诸如宇宙终极这样的宏大问题?

克里斯托弗·诺兰:毋庸置疑的是,爱是一切人类问题的终极解决途径。我觉得这部电影探讨的一个有趣问题是,科学至今还没有解析和量化人类情感的途径。我始终觉得宏大和微小是可以结合起来的,因为再大的问题最后也会回归到我们是谁、我们之间靠什么维系等简单问题上。

新浪娱乐:《穿越星际》涉及最前沿的科学技术,你却用比较传统的技术手段去呈现它。为什么依然排斥CG?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认为无论特效再怎样复杂,也无法复制出真实的感觉。从成本上讲,CG其实更贵。拍摄时实景是很有帮助的,演员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当时的情境。

新浪娱乐:地球上的外景可以找,那外太空的呢?毕竟有些景象是目前还无法真实寻找和观察到的。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们的确需要把复杂的宇宙理论转化为观众可以看懂的可视化图像,因此在科学家的帮助下,我们用电脑模拟出它们应有的样貌,然后渲染出来,就跟真实发生的一样。比方说黑洞,我们就写了厚厚一沓纸的研究,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如此精确地呈现过它。

新浪娱乐:怎样平衡科学严谨性,和对于观众而言的可看性?

克里斯托弗·诺兰:普通观众第一次看是不可能深入理解这些理论的,我们只能希望观众感受到效果。举个例子,当你看007的爆炸场面时,你不必明白爆炸的原理是什么,你只需知道爆炸的威力。我相信观众可以感受到我们建立的世界,而不必知晓其中的运行原理。

新浪娱乐:拍《盗梦空间》时您拒绝了片方发行3D版本的建议,这回呢?为什么表现宇宙空间最好的形式是IMAX而不是3D?现在3D电影在中国特别盛行。

克里斯托弗·诺兰:3D更多是把空间缩小,让观众感觉就是在一个很小的电影院里,东西都扑到眼前来。但对于非常宏大的宇宙来说,3D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反而是2D能够让你感受到更大的尺寸。我认为IMAX是能呈现出最多画面内容的。拍不拍3D还是要取决于电影吧,就现在来说,很多电影用3D拍都是浪费。

新浪娱乐:听说你还亲自去各个电影院检测IMAX效果好不好?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觉得作为导演,必须清楚电影最终呈现在观众眼里到底是什么样。你不能只在你的小工作室里看完就完事了,必须亲自到电影院里,和普通观众坐在一起,看看效果究竟怎么样。

新浪娱乐:你认为胶片会退出历史舞台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认为胶片不应消失于历史,因为它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技术,并且跟现在的数字影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至少两者应该同时存在。我觉得未来如果连选择都没有的话,那将是一种耻辱。

新浪娱乐:现在世界上还有一些导演是坚持拍胶片的,比如您和昆汀-塔伦蒂诺。跟昆汀交流过胶片问题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交流过,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情,因为我们希望能够阻止生产胶片的柯达公司倒闭。转向数字是完全错误的,但可惜近些年绝大部分人都在这么做。我们希望能够延续胶片技术,让喜爱胶片的人继续创作下去。

新浪娱乐:你对物理学感兴趣吗?平时会主动研究黑洞之类的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其实我对物理并没有兴趣,有科学家来帮助我呈现细节。我小时候对太阳系怎么运转有兴趣,但也没有去进一步深究。我觉得对其他专业领域保持一段距离对导演来说反而比较好。

新浪娱乐:你的所有作品都很难以某一类型来定义,对拍摄类型片就丝毫没有兴趣?

克里斯托弗·诺兰:类型片是一个很方便将观众带入剧情的方式,能让观众有明确的观影期待,但我的确喜欢把不同类型片的元素混合起来,希望能给大家不同的体验。

新浪娱乐:美国主流观众对新类型影片的接受程度怎样?即便是奥斯卡的评选,也经常是偏向平庸和保守的。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不知道,人们经常谈论学院的口味什么的,但我也不知道学院有什么口味,因为我自己也是会员之一。我只知道自己的喜好,不知道其他6000名会员的喜好。奥斯卡每年都不一样,结果不能代表所有会员的选择。

新浪娱乐:为何你一直都很重视叙事结构的创新?现在电影技术越来越发达,好的故事却貌似越来越少。如果请你为一名编剧新人提供一些建议,你会告诉他什么?

克里斯托弗·诺兰:如果让我提建议,我会说不要把结构和故事本身分离开来,它们应该是融为一体的。我看过许多结构很花哨,故事却一团糟的电影。世界上所有故事的内核可能只有几种,但形式却是千变万化的。只要人类继续生存,就要相信会有源源不断的好故事产生。

新浪娱乐:很多导演都说,随着影片投资规模的加大,他们可能越来越难以随心所欲地拍摄自己想要的电影,而是要受制于出品方约束、票房考虑等原因。你有过这样的困惑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目前还没有,因为我的电影投资越来越大,是基于我的电影都很成功的前提下。我在创作上一直都很自由,所以当我面对可以随便发挥的机会时,我也会很亢奋地想完成到最好。

新浪娱乐:哪些电影给了你灵感来创作这部《星际穿越》?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无法避谈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构思电影时不能假装它不存在,那的确是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对我以及许多导演的创作都有很多启发,比如斯皮尔伯格的《第三类接触》。我对电影最早的记忆之一也是我父亲带我去看《2001:太空漫游》,看到人类向宇宙最远处前进,那时我就想,如果我有机会,一定也要拍一部关于宇宙探索的电影。1983年的《太空先锋》也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

新浪娱乐:在发布会上,你说最欣赏的中国电影是张艺谋的《菊豆》,为什么?

克里斯托弗·诺兰:我对这部电影绚烂多彩的画面印象很深。还有出殡那场戏,是西方世界从未见闻过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新浪娱乐:跟阿方索·卡隆探讨过拍摄太空的技术问题吗?

克里斯托弗·诺兰:他跟我还不太一样,就我所知,他用了很多CG。在他拿到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之前我跟他说,不好意思我没看《地心引力》,因为我自己太空题材的新片还在进行中,他也表示理解,哈哈。

【原载于 新浪娱乐】

何小沁

影评人,翻译,现供职于新浪娱乐。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1 月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1 月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1 月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月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2 月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