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格雷泽(Jonathan Glazer)今年年初上映的科幻惊悚片《皮囊之下》(Under the Skin)改编自Michael Faber的同名小说,以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作为女主角讲述一个关于诱惑的故事。
苏格兰萧索、灰暗的天色和无言的雪山林海,都很适合渲染一种神秘和疏离的氛围,将我们带入一个异类目光中的世界。无人知道斯嘉丽扮演的外星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影片也从不交代她到来的目的,似乎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诱惑地球上的男人。
她开着小货车在街上闲逛,像猎人一样到处搜寻可以诱惑的男人,得手之后将其引至一处隐蔽的房屋,她在里面宽衣解带引着赤裸的男人们一步步地陷入透明的神秘深渊,在那里男人们的骨血被抽干直至剩下一张皮囊。
但是,当她试图诱惑一个外表其丑无比的男人的时候,一切发生了逆转。她似乎首次发现并且欣赏了自己的魅力,渐渐地变得像人,甚至勇敢地品尝人类的食物。
猎人最终变成了猎物,她被森林伐木工人追逐并差点被强暴,最后被汽油烧死在雪白的林间空地上。
女性气质
电影的开端,我们就听到一种断断续续的超现实主义呓语,伴随着刺耳的怪声,圆形的图案扩张、接合、收缩,最后显现出女主角的瞳孔。这种异类的世界、异类的目光同样表现在斯嘉丽驾车在街道上搜寻猎物的主观视角:摇晃、模糊、扭曲。
这不由得令人想起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 1976),在这片中男主人公由于越战的创伤和酒精的作用,午夜驾车游荡在肮脏而罪恶的纽约街道上,也是同样以这样一种摇晃、扭曲而模糊的主观视角看世界。与斯科塞斯的电影不同,《皮囊之下》的女主角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她是对女性的模仿,是对人类的拟真,是一种组装起来的女性气质:美女的白皙皮肤、不断地涂抹的口红、曼妙的体态和摄魂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完美地执行诱惑的任务。
“因为一个非女人的女人,在符号中移动的女人,比一位已经通过性别证明的女人更能够到达诱惑的顶峰。她一个人就可以施加一种毫不含糊的魅惑,因为她这时比性感更具有诱惑力。当真实的性别显露时,就失去了这种魅惑力。”(《论诱惑》,pp.19-20.)
真正诱惑人的东西,与真实的性别无关,仅仅是一种组装起来的女性气质,它是纯粹的表面,在其背后什么也没有。如果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同样无法理解为何电影《蝴蝶君》里面那个诱惑的故事。尊龙扮演的女性,就是通过异装和对女性的表演而成功组装起一种温婉的东方女子气质,从而深深地吸引了那个法国外交官。被诱惑的对象,是无法直面真相的。
“诱惑便是谜团的解,而且秘密也不需解开。解开的秘密,揭示真相,那是性欲的事。”(同上,p.122.)
在诱惑的表面背后是比虚假还要虚假的东西,是不能去承认、不能去直视的空无,或者说精神分析学的原初创伤性场景。外交官可以接受自己是被一个女间谍诱惑,却无法接受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女间谍,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同理,追逐并且想要实施强暴的伐木工人在撕裂了斯嘉丽的人皮之后,看到的是不可名状的东西:一具黝黑的、非人的躯体,它不可名状、无法区分器官和组织,压根儿连人都不是,何况女人?
“诱惑是一种游戏,而性别则是一个功能。诱惑属于礼仪(le rituel)的范畴,性别和性欲属于自然的范畴。女性与男性互相对抗的东西,就是这两种根本的形式,而不是某种生物学的差别,或权力的自然竞争。”(同上,pp.33-34)
游戏
诱惑是游戏,而性欲则是生产。诱惑之于生产,正如女人之于男人。
“唯一不可抗拒的女性气质的威力,是诱惑的反向威力。这种威力自身什么都不是,自身什么也没有,它只有消减生产的威力。而且它总是消减生产的威力。(同上p.23.)
男人追求女人,只是为了生产:一种情感关系?或者一个孩子?……。伐木工人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面肯定憋了很久,当他第一次在树林里面遇到斯嘉丽的时候,出于伦理道德的惯性,他表现得很友好。然而,欲望的流动终于驱使他冲破的道德和法律的束缚,接近女主角休息的林间小屋意欲施暴。欲望正如德勒兹所说的,是欲望-机器,作为机器的欲望总是在不断地寻求新的生产链接,不断地与外界的异质性因素遭遇和结合,形成生产。
“生产,就是强制性地将他性范畴的东西物质化,将秘密和诱惑范畴的东西物质化。诱惑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与生产相对立的东西。诱惑从可见物范畴内抓取一点东西,生产将一切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管是物品的生产,还是数字和概念的生产。”(同上,pp.55-56.)
然而,诱惑却没有别于其自身的目的,诱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诱惑。别问诱惑的意义何在,因为它本身就反对意义。
“这就是诱惑的内在威力,它将真理中的一切东西抽掉,把它纳入游戏,纳入外表的纯粹游戏。在游戏中,它转眼间挫败所有的意义体系和权力体制:让外表围着自身打转,让身体以外表形式进行游戏,而不是作为欲望的深处——然而所有的外表都是可逆转的——在这个唯一的层面上,所有体系都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意义只有在巫术中才容易受到攻击。”(同上,pp.12-13.)
斯嘉丽将男人们引诱至黑暗的小屋内,并不是为了与他们做爱,那里的地面可以瞬间变作一种神秘的透明的液体,男人在其中越陷越深,最终在女人触不可及的同时,自身也化作一具没有深度的皮囊。
镜子
诱惑是一个纯粹的表面,因而它可逆转自身,如一面镜子。
“诱惑是可以立即逆转的东西,其可逆性由它所引发的挑战和它自毁的秘密所组成。”(同上,p.122.)
电影故事的逆转发生在斯嘉丽遭遇一个丑陋的男子之时。丑陋的男子是最容易被诱惑的人,正因为他容易被诱惑,所以对于斯嘉丽而言他却成了最具诱惑力的人。
“在诱惑中,主动或被动位处同等,主体或客体,内部或外部一样:它在两个坡面做游戏,两个坡面之间没有任何界线。对任何人皆然,如果他人没有被人诱惑,那他就不能诱惑其他人。”(同上)
丑陋、弱小、无知……都可以促发诱惑的发生。比如岛国的AV,里面的女主角经常扮演成弱不禁风的女教师,或者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无助地”叫着“雅蠛蝶”,从而进一步强化被诱惑者的欲望。
“诱惑,就是使人脆弱。诱惑,就是使人衰竭。我们正是通过自身的脆弱来诱惑别人,而从来不通过强大的权力或符号。我们在诱惑中使用的就是这种脆弱,这也是给诱惑以威力的东西。”(同上,p.125.)
在所有的一切诱惑形式之中,目光的诱惑是最纯粹的诱惑。
鲍德里亚说:“眼睛的诱惑。最为直接、最为纯粹的诱惑。不需要词语的诱惑,只有目光交织在一场双人决斗中,一种即时的缠结,他人并不知情,还有他们的话语:一种静止和无声的亢奋的朴素魅力。当目光的美妙张力解开词语或分解成爱抚动作后,就削弱了这种强度。在身体(及其欲望)的整个虚拟质量被归结为一个微妙瞬间时,就是这种目光的可触摸性。这就像一个妙语——享乐和肉欲的决斗,同时也是除去肉体的决斗¬——诱惑的眩晕的完美图样。此后就没有任何更为肉体上的享受能与之媲美。那些眼睛目光炯炯,然而就像投在你身上已经好久。这些目光没有意义,所以它不是进行交流的目光。这里没有任何欲望,因为欲望是没有魅力的。而眼睛呢,它就像偶然的外表,具有它的魅力,而这种魅力由纯粹的符号构成,是超越时间的符号,双方决斗的符号,无深度的符号。”
在汽车上,斯嘉丽对上车的男子进行诱惑,用的最有效的武器就是目光,其次才是言词,最后才是身体。以目光作为诱惑的工具,将男人带入死亡之地,斯嘉丽扮演的女主角正如希腊神话里面以目光将人变成石像的梅杜萨。
在《皮囊之下》里面,镜子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斯嘉丽惊慌失措地走下楼梯,看到了那面镜子中的自己,开始抚摸自己的脸,然后第一次从黑暗的小屋里面将男人放了出来。第二次,斯嘉丽被一个真正爱上她的男人救助,带回家中,她关上门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躯体。
在这里,镜子毫无疑问具有特殊的意义。镜子是深度的缺席,是表面的深渊。
“这便是诱惑的策略:它给自己以镜子般的卑微外表,但这是一种操作性的镜子,就像珀尔修斯的盾牌,梅杜萨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姑娘将被这面镜子俘获,镜子想着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分析她。”(同上,p.161.)
如果说,诱惑男人的女主角就像梅杜萨,那么丑陋的男子就像一面镜子,让斯嘉丽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魅力,使其自我欣赏、自恋,变得像人类。在精神分析学的话语里面,人的主体性建构就基于一种自恋的镜像映射,婴儿就是在镜像阶段学会分清自身与他者。
“当另一个人让人诱惑时,当他跌倒在欺骗面前时,他常常会抵消诱惑者,清除诱惑者的任何控制,诱惑者就会落入自己的陷阱,他没有估量到任意一种诱惑的可逆性威力。这一点总是有道理的:想诱惑别人的人,他自己就已经经受了别人的魅力。”(同上,p.270.)
当猎人自身转变为猎物的时候,其死期在转变的那一刻已成注定;当斯嘉丽开始成为自恋的人类的时候,她也就丧失了作为诱惑者的使命。
“她必须通过不停的游戏让自己清除这个不在场,正因为这个不在场的秘密,人们才能爱上她,她才能爱上自己。一面镜子,在镜子背后,她离自杀已经不远,不过她像对待其他任何事情那样,将自杀转变成一个舞台式的、对比鲜明的诱惑过程——她在辉煌的势力范围中永远不朽”。(同上,p.184.)
作为纯粹的诱惑符号,最后,她被伐木的男人追逐和烧死,只不过是一个结局的符号清算而已。
编辑:王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