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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伊卡洛斯的美梦与现实

米高基頓在1989年由提姆波頓執導的《蝙蝠俠》中,首度飾演這個經典漫畫英雄,全球狂賣的票房,開啟了後來風光多年的超級英雄系列電影。他在1992年演出了第二部《蝙蝠俠大顯神威》後從蝙蝠俠角色卸任,從此再也不曾享有同等的生涯風光際遇,直到今年以《鳥人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勇奪金球獎影帝。在他之後一度接下蝙蝠俠角色的喬治克魯尼,則以1997年的《蝙蝠俠4:急凍人》留下生涯最難堪的紀錄,不時被他自己與外人拿來當成笑柄,而在今年的金球獎舞台上,他同樣上台享受了榮耀時刻,領的是終身成就獎。

演藝生涯豪賭般的劇烈起伏,讓每個投身其中的演員/明星/藝人都成了異於常人的生物。他們的成就被無法光靠努力就可換來的票房人氣所決定,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永遠在人前風光與虛無飄渺間一體兩面的變幻著。米高基頓飾演的演員雷根湯姆森在《鳥人》中首度亮相時,他在演員休息室裡背對鏡頭盤腿坐著飄浮空中,接著他站起身走到化妝鏡前,戲院觀眾第一次看到他的臉,是鏡子中的倒影。化妝鏡上則貼了張字條,寫著「事物的本質,不因他人評論而改變。」休息室牆上貼著的,是他昔日曾演出過三集的超級英雄電影《鳥人》的巨幅海報。那個「鳥人」不斷地以分身姿態在他耳中喋喋不休,為他在內心上演著天使與魔鬼的拉扯。鏡子上的那句箴言成了現實最大的諷刺,因為雷根這個人物的本質根本無從界定;他是雷根,他是他在鏡中看到的人,他是曾經當紅的電影明星,他是如今想要靠著自己改編並自導自演舞台劇東山再起的過氣明星,他是失敗的丈夫與父親,每個身份都是他但也不完全是他,他也無法安然自足於並且真正面對任何一個身份。

在墨西哥導演阿利杭德羅伊納利圖Alejandro G. Iñárritu執導的《鳥人》中,不斷出現的兩個關鍵詞是:真實與自尊。艾德華諾頓飾演的大明星,堅持舞台上演出時來真的,不但酒要喝真的,最好連勃起都能來真的。舞台上無限膨脹的自我,掩蓋的是台下根本硬不起來的現實,在「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裡,他永遠只敢選擇出一張嘴的真心話。娜歐蜜瓦茲飾演的女演員則台上台下工作與私生活混淆不分,活該在台上遭到被自己同居人羞辱的惡果,她痛哭著說:「我為什麼沒有自尊?」安卓雅萊斯波爾飾演的同台女同事安慰她:「親愛的,妳是女演員啊。」真實與自尊對於演員真的是一種奢求嗎?是的。如果你永遠搞不清何者為真。而這當然絕不只限於演員這種人類。

全片最為人嘖嘖稱奇的「一鏡到底」幻術,不是為了展現《人類之子》、《地心引力》攝影師艾曼紐盧貝斯基有多厲害,而是為了以神乎其技的絕妙形式呼應虛虛實實的永恆命題。所謂的全片前段超過一個半小時一鏡到底當然是假的。雖然許多場戲確實以極高難度的運鏡與演員演出,完成了長達約15分鐘貨真價實的一鏡到底,並搭配空間感如影隨形的環繞聲響,但其他多處劇情轉接時透過剪接或特效製造的時空跳接依然昭然若揭。片中雖然在百老匯的聖詹姆斯劇院實地取景,後台部分其實卻是另外在片場搭景拍攝的。由安東尼奧桑切茲創作的爵士鼓配樂,以令人興奮的即興色彩呼應著演員與鏡頭的快速流動,但片中驚鴻一瞥的那個打鼓的人根本也不是桑切茲本尊。彷彿差之毫釐就要粉身碎骨的一鏡到底華麗演出,完成的是一場不斷被刻意戳破假象的暗戀桃花源。

雷根湯姆森無法也不願再演超級英雄電影,只能被迫難堪地看著其他演員靠著入主超級英雄系列電影吃香喝辣。既然得不到炙手可熱的走紅,只能退而透過舞台劇硬撐出一點創作尊嚴。但這個時代早已不是當年他以《鳥人》當紅的那個時空,當他終於被世人注目,靠著是醜事被推特臉書轉發而獲得按讚與訂閱。這個時代要的是浮誇,一個藝人的演出最好要像《我是歌手》在最短時間內逼出鏡頭上一個觀眾落淚的表情,獲得最快速度的網路大量轉發討論,並享用外行群眾說三道四的點評。就連貌似專業的評論,其實也只想以本位主義的標籤消費一個灑狗血的片刻,來成就自己定奪他人生死的快感。

雷根到街邊小店買酒,七彩繽紛的彩色燈泡交織成廉價速成的夢幻。街邊一名落魄男子以毫無感情差異性的最大分貝,嘶吼著莎士比亞《馬克白》的經典獨白: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路旁行人紛紛漠然走過,沒有人對這硬裝出的憤怒但空虛的聲響駐足施捨絲毫的關注。長著翅膀的鳥人原來其實並不是蝙蝠俠,而是希臘神話裡的伊卡洛斯Icarus,戴上人造雙翼翱翔天空,卻因享受飛行滋味忘形飛得太高,雙翼被太陽融化而跌落水中喪生。創作人被賦予了瞬間讓人遊走不同時空感受虛實情感的能力與責任,代價就是自己陷入掌聲與現實間高不成低不就的兩難,既無法飛得太高,又沒有勇氣腳踏實地,只能在真實與虛幻間來回徘徊,偶爾的救贖來自於澎湃配樂響起時的自我逃遁,只要暫時沒有人來戳破美夢就好,那正是《鳥人》英文片名後的括弧中寫著的附標:(無知所帶來的意外美德)。

张士达

資深媒體工作者,現為影評人並從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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