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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佩斯大饭店》:他们的旧世界

历史作为诗人、作为戏剧家在行事,任何诗人都不应企图超越他。

——茨威格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

好莱坞有两个不吝于表现自己欧洲情怀的导演,伍迪•艾伦,韦斯•安德森,尽管后者似乎没有前者的名气和地位,但安德森影片的大胆探索和极高的辨识度,被华丽外衣包裹的一种黯然神伤的情绪,都让人惊讶,一个美国导演竟能拍出如此欧洲血统的电影。

随便看三个2014年的全球榜单,《布达佩斯大饭店》都会位列TOP10。韦斯•安德森再次建造了一个通往欧洲战前文明世界的空中楼阁,用他那万花筒的镜头,替人们膜拜逝去的秩序和优雅。尽管片中的布达佩斯饭店地理位置不详,但导演的用意是明显的,也许在他眼中,匈牙利、奥地利亦或是捷克,才代表欧洲的精髓,虽然那里从十三世纪十字军东征后已日渐败落,但欧洲的心脏不是浪得虚名,因为这里街头的建筑、戏院里的歌剧,流浪的画家、宫廷里的乐师、在中世纪都把这里当做一流的殿堂。安德森深知这一点,因而,我们能看到,每一帧好似油画的远景和每一帧像极了明信片的近景。开篇,一幅染着青色的阿尔卑斯雪山被全景广角铺开,画面安静得让人发呆,接着,水平横移出的古董缆车在山峦上爬升,以构图的黄金分割点带出了画面的节奏感,一座橘粉色的建筑纤细地绽放在山顶,以并不招摇的法式模样,呈现出一种节制、严谨、明丽的美感。

男主角古斯塔夫是这座饭店的经理,他和饭店一样处处充满着仪式感,大量的对中构图和纵深推拉镜头在他身后展开。大堂、楼梯、前台,就连电梯门在开合之间也只出现在精密计算的中心点上。深秋琥珀色的光影映照着香槟色的外墙,客房奶油色的大门镶嵌在马卡龙色调的走廊,餐厅悬着的金色水晶灯被樱红色的地毯反光。画面结构的对称平衡,色彩光影的对比融合,都在诉说战前欧洲的辉煌。那时的人们,享受着工业革命带来的便利,开始旅行,听黑胶唱片,聚在布达佩斯这样的度假饭店里,谈论着亨德尔和海顿的赋格曲,穿着来自苏格兰的羊毛和布鲁塞尔的花边,沉浸在欧洲大陆那场流动的盛宴。

古斯塔夫用自己的举止维护着这场盛宴,他讲究客房里一株玫瑰的颜色,照顾门外擦鞋童的生意,亲自面试新来的门童。在饭店伙计们每餐饭时,站在那里,像神父布道一般,念诗给他们。他了解客人们的嗜好和隐私,并懂得帮助他们避免尴尬,维护他们作为贵族的体面。在一次与德夫人深情告别后,古斯塔夫带着门童ZERO急赴德夫人的葬礼,得到了遗嘱里提到的那幅《苹果少年》,也由此遭到了德夫人家族的陷害,经历了入狱、越狱、逃命这些他未曾有的颠沛流离。

1932年的欧洲,德国纳粹上台的前一年,大举进攻法国、意大利、奥地利,迫害摧毁大批的艺术家和艺术品。影片以写实的风格凸显出古斯塔夫和ZERO乘火车过关卡的情景,古斯塔夫作为一名绅士,在这一幕中把自己淋漓尽致地展现,那就是,真正的高贵,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面对纳粹士官的盘问,极力捍卫他的门童,一个没有国籍的难民的尊严,也捍卫了正义在强权面前的尊严。他勇敢地作为旧世界的代表,怒斥着纳粹的恶行。他的眼神里也传来了另一个声音,那就是对行将分崩离析的旧世界的哀怒,对轰然倒塌的道德底线的不忍直视。

古斯塔夫身上浓缩了旧世界的种种趣味,如坚持随身携带指定年份的葡萄酒,在交谈时更快地进入话题;保持适可而止地笑容为狱友送饭,意外换来了越狱时的帮助;在训斥过ZERO后,诚恳地道歉,并说自己令饭店蒙羞;在被德夫人的儿子雇来的杀手推向悬崖的一刻,还在吟诗;在被ZERO救起后,立刻为死去的德夫人的管家祷告,依然相信信仰能够引领人入天堂。

其实,这是一部表现人道主义危机的电影,但却不觉沉重,偶尔哀伤的情节,也被安德森那亦庄亦谐的叙事手法调和。他把追杀移到了博物馆,在阴森森的法老面具下行凶;把惯常的巷战移到了饭店中厅,给暖色调的丝绒壁纸留下一排排弹孔;把围追堵截的路搬到了滑雪赛道,让观众看到了快意恩仇。这是一位深谙镜头语言的导演,在拍摄德夫人家族的那群贪婪人时,用光吝啬而阴郁,会客厅里张贴的大幅獾猪,与书桌下形似鹿角的桌腿,共同构成野蛮屠宰场的血腥味儿。还有那黑夜里的杀手,行走在积雪的窄巷投射出长长的倒影,那是安德森个性化的哥特风。而只要古斯塔夫或ZERO出现在镜头,机位便固定下来,舞台化的走位,动作的卡通味儿,所有长镜头的末尾都定格在工整的画面中。
在安德森心中,旧世界的文明之光可以让暴力的践踏自惭形愧。他用极其精致的道具、极其和谐的配色来反衬,像玛德糕饼店的马卡龙一样,闪着柔和的光,让监狱里粗鲁、蛮横的暴行,都相形见拙。于是,惊悚片、悬疑片、警匪片、风光片被安德森信手拈来,这一切都是他向茨威格笔下《昨日的世界》致敬。

可以肯定的是,借由古斯塔夫的嘴,说出了在片中重复了两遍的话:“在野蛮的屠宰场上,仅有一种文明散发着微光,那就是人性,而我们就是为它服务的。”为此搭上性命的古斯塔夫,也带着这微光永恒地留在了那个旧世界里。

这分明是安德森在向茨威格咏叹的挽歌。

作为一名犹太裔作家,茨威格1881年生于维也纳,1833年被纳粹驱逐,开始流亡生活,1939年因奥地利被占领而失去国籍,1942年在完成自传《昨日的世界》后,与第二任妻子在里约热内卢服毒自杀。

片尾来到1968年,ZREO继承了这间饭店,安德森再次高明地抽离视角,为影片增加了反思的意味。年老的ZERO说:“其实那个昨日的世界,在他(古斯塔夫)进入之前就不存在了,而他有幸依靠幻想,优雅地在那里渡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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