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投
没记错的话,2013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以下简称SIFF)期间,天气尤为闷热,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多年不遇的夏暑高温。上海影城周围的人流穿梭,大多数人都像蒸完桑拿似的。当时还在早报工作的我在电影节嘉宾下榻的银星皇冠酒店门口撞见许久不见的李霄峰。他穿着一件常年不变的黑色衬衣在门口抽烟,同样满头是汗。我嘲笑他穿得像个商务人士。
李霄峰说带了《少女哪吒》(以下简称《哪吒》)过来参加SIFF创投单元的陈述。我则告诉他,过两天要专访卡拉克斯。李霄峰显得颇为惊喜,交给我一个电影计划书,说“你帮我要个签名吧”。我后来才发现,那个计划书竟不是《少女哪吒》,而是《追·踪》。《追·踪》原本是李霄峰筹备了多年一直想要拍的处女作。他在创投会期间准备了两份计划书,如果谁对《哪吒》不感兴趣就拿出另一个。不过,《哪吒》最终一举拿下了创投单元含金量最高的“最具创意项目奖”。当届评委台湾制片人李烈和大陆导演孙周都给了这个故事很高的评价。
李霄峰最后也如愿拿到了卡拉克斯的签名。我和这位法国导演说,这个年轻导演马上要开始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了,他想要你的一个签名。卡拉克斯签下自己的名字,还多写了一句:祝你好运。
创投会期间,两天内预约李霄峰洽谈项目的电影投资公司近30家(不过后来都没有投资)。业内颁给《哪吒》的奖项更像是说:你现在有点资格可以开始一场翻山越岭的电影旅程了。SIFF结束后,李霄峰开始了小半年颇为焦头烂额的找投资过程。即便是像《哪吒》这么一个小体量(尤其与《追·踪》相比),找投资的过程似乎也比预期要令人焦灼得多。
一直到当年10月,资金都迟迟不能到位,这让李霄峰有点“不耐烦”。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作为一个新人导演,如果自己不先“动”起来,不会有人愿意帮他。于是,他决定先自行“建组”。《哪吒》剧组最早的成员只有三个人:导演和两个制片主任。11月,主创部门的负责人逐一有了落实,大部分都属于这个行业的年轻力量。摄影师中伟是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当年的应届毕业生,《哪吒》是他掌镜的第一部电影长片。李霄峰说,他选择主创的方法是和对方聊剧本,看他们对人物的理解,而不是先谈技术。12月底,经过两个多月北京、上海、重庆的实地选角之后,也初步定下两个小演员,其中之一就是《哪吒》的灵魂人物王晓冰的扮演者李嘉琪,一名北京舞蹈学院的大一新生,一张在表演上干净的白纸。
所谓“建组”,便意味着开始“花钱”、“付工资”了。彼时,《哪吒》的大部分启动资金仍然是李霄峰向亲戚朋友借来的钱。我曾向上海本地的两个影视公司推介过《哪吒》这个剧本,皆石沉大海。不过即便现实如此,似乎对我们的打击并不太大。我对李霄峰说,钱的问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最后关头总是可以解决的。当时我有一个十分强烈的感觉:这部电影一定可以拍成。因为从李霄峰到所有主创的步伐都已经迈了出去,且并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就像电影里引用的三毛的话:“来时的路,没有法子回头,可是将来的路,却不知不觉走了出去。”
试片
2014年1月,《哪吒》的主创团队租用了宽银幕镜头,严格按照剧组配备,在北京郊区找到实景,拍摄了两场外景和内景,分别是日间与夜间的试片戏。“王晓冰”在气温直逼零摄氏度以下,毫无暖气设备的夜场戏里,穿着单薄的短衣短裤,坐在写字台前哆哆嗦嗦地说着台词。李霄峰后来在笔记本上把片段放给我看时,我颇为意外地从短短几分钟里看到了制作精良且风格令人耳目一新的电影画面,极具质感的影调充斥着令人兴奋的细节。那种兴奋感可能有点类似于新浪资深记者王玉年在几个月后的戛纳看到监制沈暘老师带去的10分钟还未剪辑的拍摄素材一样。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值得期待的电影,因为它与众不同。
试片现场所有的道具:小到写字台上一个笔盒摆放的位置、老式台灯弯曲的角度都是经过了调试。这种“强迫症”式的审美在《哪吒》真正拍摄的43天中几乎从导演传染到美术、摄影的方方面面。《哪吒》开场的一个街道镜头便是一个例证。李霄峰希望这条街道不要出现“红色”,但实际拍摄时正值农历春节后不久,喜庆之景可想而知。有一天黄昏收工后,美术指导拉着导演与摄影去看景。车子缓缓驶过即将入夜的街道。美术指导深情地望着窗外的家家户户,好像一个“杀手”一样冷冷地说:这附近所有门上的对联都被我们在晚上偷偷撕掉了……后来例如为了街道上不要出现多余的人、国道上不要出现多余的车、甚至训练场上不要出现一片多余的纸片,我眼见他们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基调
从第一次的试片开始,《哪吒》便奠定了一个重要的美学核心:古典而锐利。这既是《哪吒》在人物塑造上的追求,亦是对全片美学创造上的要求。对于后者,李霄峰在导演日记里称之为“逼近却又矜持的性感”以及一种“脱离了现实主义泥沼的锐利感”。
开拍前,我向李霄峰推荐了美国当代画家Edward Hopper的作品,他和摄影中伟、美术指导钟诚都很喜欢这个画家。Hopper在一种明亮,鲜活,饱和,甚至温暖的颜色中蕴藏了凌厉的笔触,描绘出现代生活中那种无言的清冷和孤独感——这和《哪吒》所要表达的一种灵魂状态比较接近。片中两个少女(尤其王晓冰)身上都有青春洋溢的一面,也有压抑的一面。但她们的青春并不如很多“青春片”里描绘的那么灰暗与露骨。也就是说,她们可能叛逆,但并不堕落;或许忧郁,但并不消极。尤其是王晓冰这个人物,她的“悲剧”、“矛盾”恰恰来自于她对于世界最本真的热情与热爱,而非出自一种成人化的冷漠与自私。一旦当她的“热”触碰了这个世界的“冷”,一种残酷性自然而然地碰撞出来了。在《哪吒》很多场戏的影调里,寻找的都不是一种基于写实的色彩,而是在追求与社会心理相联系的、根扎人心的色彩。有一场父女分别的戏我个人特别喜欢: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场极为令人心碎的告别。
《哪吒》与绿妖小说最大的改编之处是舍去了原著里对于成人王晓冰走入社会后的描写。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取舍。李霄峰说:当他即将写到王晓冰这个人物18岁时,内心越发感到痛苦。他反问自己,这个女孩在成人世界中遭遇的一切,我们真的希望在银幕上看到吗?我个人十分赞赏这样的取舍。《哪吒》里的青春,有点像一块琥珀中被封存的生命,绝世独立,洁净不受侵蚀。与此同时,既不要让这样一颗跳动的初心掉落到污浊的现实中,也不能让之埋没于怀旧的虚无缥缈中。因此,看完初剪后,我向李霄峰提出的最大建议是将原本结束于成年小路的结尾改成少女王晓冰的戏。一来是因为那场戏在实际拍摄中,不论是场面调度、光影的把控以及摄影机的运动都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呈现。初剪里只用到那场戏的一个镜头实在有些可惜。更重要的是,我认为那个结尾可以更好地衬托出“哪吒”的另一个精神:一种破冰的决心,一种故我的昂扬。修改了结尾之后,李霄峰把作曲原本用于另一段落的音乐也移植过来,声画的配合更加强了这一效果。
《哪吒》中两个女孩,小路的扮演者李浩菲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也是这部电影的一大惊喜。电影正式开拍前一周,原本选定的“小路”突然告知无法参演。原定的两个女孩在一起已经训练了数月,开拍在即,这个消息难免叫人慌乱。李浩菲原也不是替补的第一人选,最后李霄峰几乎是凭直觉选择了她。晓冰的扮演者李嘉琪从选角最初,便是我们认定的“晓冰”。这个姑娘一开始直接拒绝了剧组,声言只想“一心跳舞,不想做演员”。后来李霄峰亲自去北京舞蹈学院找她聊晓冰这个人物,告诉她这个女孩的宿命可能有关生死。李嘉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李嘉琪这次并没有提名新人奖的最佳女主角,我们都颇为她感到惋惜,后来想想,这大概也是“王晓冰”的宿命?最像“哪吒”的晓冰或许注定不是一个容易讨众人喜欢的角色。但她身上的那种略带悲剧的美,不失力量的女性魅力倘若可以刺痛、感动到有限的一小部分观众,那这个角色便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一部电影的诞生有讲不完的意外、插曲。太多人为此付出了心血和努力,数千字不足以道尽。更何况,作为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所承受的困难只是这个行业的必经之路,日后想想也是不足挂齿。不过这些天,我总是想起另一个幕后拍摄的小故事。那天要拍摄一场从楼梯一直延续到屋内的斯坦尼康长镜头,由于对场面调度的要求极高,导演和摄影一直在规划镜头的运动路线。一直拍到三四条之后,我们常开玩笑是“负责端茶倒水扫地”等一切杂货的剧组剧务,悄悄走到摄影师旁边,提出了一个最终镜头的落点方案,中伟听后极其兴奋,跑来告诉李霄峰:这是剧务想的!这是剧务想的!李霄峰至今仍然会称赞这个“神奇”的剧务,他经常在端来一杯茶的间隙和李霄峰讨论电影:“导演,这条我很感动。导演,那条我有个想法……”
电影,作为一个社会属性很强,又对资本有所依赖的艺术门类,它的成功可能涉及了太多复杂的、不可控的,与创作无关的因素。这些因素有的时候把一些电影人引到了另一条充满诱惑的道路上,几乎忘记了出发的本意。我想,《哪吒》这么一张崭新的面孔之所以可以走到今天,是依靠涉及这部电影的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对于电影最纯真的热爱。即便放眼当下光怪陆离的大陆电影市场,它进入大众传播视野后的命运仍然未卜。但可以肯定,《哪吒》依旧是一群年轻的电影人值得骄傲的作品,它有着不拘一格的艺术追求,是从岩石缝隙中流淌出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