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周前的一个凌晨,我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是二叔打来的,只说爷爷被送进医院抢救了,仓促到来不及交代病情。
29年来,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境况。但心里也已然明白这大概意味着什么。驱车赶往医院的路上,我爸很沉默。我望着车窗外还没有醒来的城市,一下子感受到平行蒙太奇的存在意义。
到了医院,爷爷挂着各种管子,躺在病床上——他凌晨3点多起身去厕所,突然吐血。奶奶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过去。医生说这样的消化道大出血,对一个88岁的老人来说相当凶险。我爸签了病危通知书,一家人守在床边,像在等待一场艰难的审判。
还好,这个年少从军的老战士又闯过一劫。现在依然乐观地继续着生命。
这一年,我和医院的交集毫无征兆地密集起来,年初外公查出癌症,万幸只是轻微,术后恢复理想;春节期间我爸莫名地持续发烧一个月,到好都没查出病因。而我自己,也头一遭住进病房,做了次手术。
是时候谈论死亡了吗?
答案必须是肯定的。《滚蛋吧!肿瘤君》(以下简称《肿瘤君》)的出现,恰逢其时。
《肿瘤君》是一部“串珠式”的弱情节电影,段子多,逻辑性差。需要靠情感作为线索,以达到“形散而神不散”的地步。前半以段插科打诨为主,后半段渐入佳境。越靠近死亡,越自然流畅。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写下这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关于欢愉,人类的情感体验较为趋同,这大概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欢乐的事情更容易被分享,我们甚至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节日,用来“普天同庆”。
所以,大多数观众对喜剧的接受度会更高,这也使得喜剧被大量生产。出于市场的考虑,《肿瘤君》最突出的类型定位,是“喜剧”。
很多宣传稿中,以“笑中带泪”赞扬它,但从实际效果来看,笑和泪,其实泾渭分明。影片的喜剧部分,段位并不算高,“肾”与“心”走得都不彻底,远远达不到“笑中带泪”的境界,基本处于普通国产小妞电影水准。
而其中“二次元”表现手法对于不看漫画的观众(比如我)来说,有些夸张,显得画蛇添足。不过,这样做得一大好处是,能够丰富电影的空间与场景——医院就那么大,哪怕有吴彦祖撑着,也会看厌吧。
电影的“笑”之所以停留在单纯“搞笑”层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在电影叙事中缺乏人物心理转变的必要铺垫。熊顿这个大剌剌的姑娘在发现自己生病之后,没做太多心理建设就适应了现状,夜里蹲在病房外百度“非霍奇金淋巴瘤”的镜头,算是为数不多的,交代她如何直面这一重大生命转折的戏份。这真强大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因此,“癌症病人熊顿”这个设定,在喜剧环节中几乎是不成立的,那个和闺蜜一起吃吃喝喝,对着男医生犯花痴的姑娘,实在是太常见的银幕形象,她缺乏“熊顿”之所以是“熊顿”,而不是“唐宛如”的根本魅力——和死神亲密接触,不只是挂在嘴边这么简单。
中国电影不太习惯直截了当地表达死亡,《肿瘤君》能够“摸着石头过河”,挑战这样一个带有些许禁忌色彩的题材,实属不易。抛开喜剧,当悲剧登场,整部影片呈现出一种可贵的力度。这力度源自真实。走进影院之前,我没想到自己能掉泪,而且是那种持续地、近乎失控地掉泪。
这全是因为那场熊顿躺在妈妈身边的临终告白戏——对我们这些在计划生育管控最严格年代出生的城市独生子女而言,这简直是最不愿触碰的脆弱防线。
离家多年,在北京一间病房的深夜,熊顿终于又回到小时候,成了抚摸着妈妈嘴唇香甜入睡的女童。她和妈妈聊天,顺带嘱托后事:“我的银行卡,还有其他那些卡的密码,全是你的生日,我怕有一天自己忘了。”“妈妈,你挺不容易的,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挺难的,我也挺难的。”
一场戏。一个推到近景的长镜头。母亲戴着花镜织毛衣,女儿偎依着母亲。从追忆童年到交代后事,再到女儿表露心声。一开始还是轻松的谈话,随着对话的展开,逐渐悲切。短短几分钟,情节简单到极致,情绪堆积到顶峰。
多了这场戏,我给《肿瘤君》的评分,从三星上升到四星。可以说,这是你在现阶段的国产片当中,能看到的最情真意切,不装不作,并且符合角色设定、情境规定的段落。放在整部电影里,这就是那个“最富包蕴性的顷刻”——而大多数国产片里,并不存在类似的情感高潮。那些所谓的“撕”,跟斗鸡耍猴没什么分别。
值得庆幸的是,导演没有把这场戏放在“最后一分钟”的裉节儿上。看来他是懂得节奏的,也对“煽情”没那么上瘾。同时,不可避免地,熊顿离开的时候,用了平行蒙太奇——标准的教科书拍法,却符合大众心理期待。
熊顿是个好姑娘,贪生不怕死。这样的故事,十多年前我也读过。上初中那会儿,有本书很火,是一位叫陆幼青的胃癌晚期患者写的《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他生于60年代,教过书,下过海。用了文字这种最传统而熟悉的方式,将自己生命最后的经历和生理、心理变化,记录在“榕树下”这个曾经人声鼎沸的文学网站。
时过境迁,当80后二次元漫画少女熊顿也遭遇同样的困境,《滚蛋吧!肿瘤君》诞生了。我也长大了。相应地,祖辈、父辈在快速老去。那一杯来自清晨的黑色牛奶,每个人都要喝下,这是我们必须要学着去面对,甚至要用“揠苗助长”的心态去面对的事情。
塔可夫斯基曾说,“没有任何艺术像电影这般拓展,强化并且凝聚一个人的人生经验——不只强化它,而且延伸它,极具意义地加以延伸,这就是电影的力度所在。”感谢《滚蛋吧!肿瘤君》,它出现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虽然它并不完美。
【本文来自《外滩画报》(微信号:the-bund),作者(包含文字、摄影和编辑等):刘溪】